貪念 (二)
貪念 (二)
蘇青瑤定了定神,背對男人,低低道一聲好。 她合上眼,神志清醒地等他接下去的動作。身后傳來男人悶悶的幾聲咳嗽聲,他強忍什么似的,掌心曖昧地撫過她的腰線,繼而將她攬入懷中。兩人挨得太緊湊,蘇青瑤嫌熱,朝外挪了挪身子。徐志懷意外沒動,保持這個姿勢,也沒說話。 她等了許久,他也沒走下一步,到后來實在熬不住,竟迷迷糊糊地睡去,一夜無夢。 睡醒,蘇青瑤踮著腳輕輕下床。她摸黑走到窗邊,鉆到簾幕后,望向清晨的花園。天初明,灰白色的晨光透過霧靄呈現(xiàn)在眼前,她打開窗,冷峭的風驟然涌入,攜風帶雨地襲來,呼啦一聲,揚起窗簾,暗色的臥房剎那一亮。 徐志懷還在睡,側(cè)躺著,胳膊伸得很長。 蘇青瑤聳肩,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急忙去抓飛揚的窗簾。 越急,越抓不到。簾子呼啦啦地在半空亂舞,一方天地,忽明忽暗,蘇青瑤也頭暈目眩。這時,一條手臂伸過來,替她拽住窗簾。蘇青瑤仰頭,詫異地看過去。她沒注意徐志懷究竟什么時候醒的,落地也沒聽見聲響,他就這樣憑空出現(xiàn),仿佛一只腳步輕巧的雄獅。 怎么起來了?徐志懷說著,拉下簾子,晨光一點點被遮掩,陰影逐漸順著他的后背爬上。 睡不著。蘇青瑤道。 徐志懷應了聲,側(cè)身去關(guān)窗。春風止息,晨光被擋在簾幕后,眼前的一切全然回歸無聊的混沌。蘇青瑤眨眼,隱約感覺出對面人模糊的輪廓。他恍惚是笑了下,一只手伸過來,攬住她的肩。 蘇青瑤心里亂極了,神色有一種微妙的復雜,幸好有昏暗掩蓋,對方并無察覺。她朝他走了幾步,抬起胳膊,環(huán)住他的脖頸,額頭抵在男人胸口。 他們就這樣依偎了很久,誰都不出聲。 過幾天,徐志懷將戲票帶回家,是黃金大戲院的票子,演越劇。他排場闊,自己出資請名聲響亮的班主攜角兒們從紹興過來,又給商會里的叔伯與一些名流遞了請柬。 蘇青瑤原以為他說去看戲,是兩人挑個日子出門,平平淡淡看一場。然而看他這陣仗,儼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看戲是假,趁戰(zhàn)后上海百廢待興,琢磨如何搶占商機是真。 小阿七覺察不出異樣,真當是去看戲,歡歡喜喜地將一條嶄新的鸚鵡綠旗袍捧到蘇青瑤跟前,不停說徐先生如何用心、如何好,居然連下人們也有后排的戲票,能一道去黃金大戲院開開眼。 蘇青瑤來回摸著旗袍,心不在焉地應和著小阿七的話,心里不由笑話自己天真。 徐志懷可不是烽火戲諸侯,以來博美人一笑的主兒。 他極務實。 安心打扮到開戲那日,蘇青瑤與他坐車去敏體尼蔭路,車門一開,水氣陰陰,是剛落過春雨。天色向晚,云層泛出洞洞灟灟的暗藍,蘇青瑤挽著徐志懷的胳膊朝內(nèi)走,高跟鞋扎著濕潤的地毯,像在泥沼跋涉。 入了場,照例要與諸位名流的夫人們打太極。 蘇青瑤并不愛與這些太太們聚會,嫌悶氣。 與她們湊到一塊兒,多是新面孔講舊事,談珠寶、傳流言,一起一坐、一問一答,個個似會喘氣說話的活人偶,手上、腳上、脖頸上,戴滿亮閃閃的項圈。套在手腕的叫鐲子,圈住手指的叫戒指,細細的項鏈勒住脖子。 徐志懷在她衣飾的開銷上,從未吝嗇過。這應當是一種愛吧,都說男人愿為女人花錢,是愛最簡單直接的表現(xiàn)。故而每逢見那些太太們,總要被笑盈盈地阿諛一番。 可愈是這樣,蘇青瑤愈是恐懼。 她清楚,自己渾身上下,每一件物什,全是他的。倘若真有哪一日,他發(fā)怒,叫她全還回去,那連最里頭遮羞的襯裙襯褲,都要當場脫去,赤條條地往外走。 蘇青瑤坐到包廂,心不在焉地與到場的太太們聊了幾句客氣話。 一位說,丈夫剛從英國拍賣行買來火油鉆送她,若非那場最大的粉色鴿子蛋被人高價拍走,也會是她的。 另一位說,那姓譚的狐貍精果真九條命,日本人把她的妖精窩炸沒了,她居然借市政府里章委員的勢,又活了回來?,F(xiàn)如今把做橡膠生意的王老板迷得失魂,天天鬧著要和妻子離婚,另娶她進家門。 提及譚碧,蘇青瑤豎起耳朵仔細聽??上П娙藳]多講她的事,僅抱怨了幾句,便見慣不怪地揭過,轉(zhuǎn)而聊起易方朔在東南大戲院開演的滑稽戲。 過不久,徐志懷來尋她,大抵是談完了生意場上的事。 蘇青瑤起身告辭,隨他出去。 男人腳步大,略快她半步。蘇青瑤面頰垂落,盯著腳下的地毯和他虛虛投射下的背影,勉強跟著走。 到半途,徐志懷忽而停住腳步,側(cè)身拉住蘇青瑤的胳膊。未等蘇青瑤反應過來,便被他彎腰摟入懷中。 他面頰挨著噴了梔子水的鬢發(fā),唇蹭著耳廓,沒頭沒腦地問了句:瑤,看完戲去大華飯店吃飯,怎樣? 蘇青瑤呆呆答:行,聽你的。 她正覺得怪,忽見徐志懷直起腰,懶散地理了理衣袖。 男人帶著微妙的笑意,沖眼前人道:于少,許久不見。 蘇青瑤一激靈,急忙轉(zhuǎn)身,順話音望去。 果真是于錦銘。 徐志懷的手掌還搭在她纖瘦的肩上,火烙印似的,隔一件濃綠的旗袍,炙烤著皮rou。她往前不是,往后也不是,對面人的眼神帶點暗金色的浮光,潮水般漫來。蘇青瑤心突突跳,簡直是快要爆炸,兩腿僵直地立在原處,喘不過氣。 是有段日子沒見。于錦銘走近,唇畔噙著一抹笑。還要多謝徐老板送的戲票,我這外來人沒見過寧波幫的派頭,這下算開眼。 他說著,故意撥弄了下胸前金盞黃的真絲領(lǐng)帶,是蘇青瑤補償給他的那條。 于少真愛說笑。徐某不過是個開工廠的平頭商人,哪敢與軍政府的要員相提并論。徐志懷淡淡道。此番能叫來紹興的越劇班子在黃金大劇院開戲,借的是虞會長的光。加之內(nèi)人愛聽戲,可惜開戰(zhàn)這幾月悶在法租界,徐某有愧,便想趁此機會多請些人,一起熱鬧熱鬧。 原來如此,徐先生與太太果然如外界所言琴瑟和鳴。于錦銘視線挪到蘇青瑤的臉上,唇微抿。 蘇青瑤干干笑了一下,將手遞過去。 于錦銘望著她,淺色的眼瞳飛快掃過她肩上的手,危險地瞇了瞇,又眼皮微低,再抬眸,倏忽粲然一笑。 蘇小姐,近來可好? 說著,他極為克制地牽住她的右手,悄悄捏了捏。 托四少的福,一切都好。蘇青瑤覺察出他手指的力道,臉微紅,心里提著口氣,不留痕跡地收回手。 徐志懷攬著蘇青瑤的肩,又道:戲快開場,恕徐某不久陪了。于少也請盡快落座。 于錦銘側(cè)過身,雙手交叉著背在身后,給兩人讓出一條道。慢走。 徐志懷頷首,攜蘇青瑤經(jīng)過。走了幾步,他突然頓了頓腳步,看妻子一眼,似要俯身吻她的面頰。 你干什么?在外面呢。蘇青瑤瞪著眼睛,急忙抬手,掩住他的唇。 徐志懷一愣,緩過神,突得暗自笑話起自己的小家子氣。 雖知掉價,但他偏要擺出來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瞧瞧,她與他是夫妻,一生一世扯不開的關(guān)系,不是他能動歪心的。 他或許不懂青瑤,但懂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