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念 (七)
貪念 (七)
徐志懷這輩子頭一回被人扇臉,頭歪著,愣了會兒,方才錯愕地看回來。 他覺出面頰微冷,摸去,指腹擦出一道新鮮血痕。 是她無名指戴的戒指割破了他的臉皮。 蘇青瑤望著面前的男人,退后幾步,因為抖,腮骨直打顫。 她看見徐志懷轉(zhuǎn)回頭,視線重新落在她身上,車內(nèi)的燈透出玻璃窗,照亮他半邊身子、半邊臉。春夜已深,蘇青瑤看不清楚他的神態(tài),只恍恍惚惚地猜。不論怎么猜,都覺得他要發(fā)怒,但她實在是忍不住,他不能這樣對她 蘇青瑤抽抽鼻子,嗓子眼發(fā)出兩聲小獸似的嗚咽,冷冷濕濕的晚風吹來,她眨眼,潸然淚下。 起初是無聲的,漸漸,哭聲大起來,鼻子里冒出些可憐的抽泣聲,像洞簫嗚嗚作響。喘氣很快趕不上滿面的淚,于是她張開嘴,什么也不顧地放聲大哭起來。 徐志懷,你把我當成什么了?要這樣作踐我!她哭道。是給你管家算賬,還就只供你一個人玩的妓女嗎!妓女賣一夜,賣一天,賣幾月幾年。你倒好,娶了我,跟買斷我這輩子一樣! 徐志懷本想拉她回車上去,可見她滿臉是淚,便又難以開口。他抬腳,要往前。蘇青瑤見狀靠近,眼淚簌簌落著,急忙退上一步。 站?。〔辉S過來! 徐志懷聞聲,嘆了聲氣,收回邁出的腳步。 先回車上去,把衣裳穿好,他說,這件事是我錯了,我道歉。 我受夠了,徐志懷!我真的受夠你了蘇青瑤邊說,邊去拆腦后散亂的發(fā)髻。抹過刨花水的長發(fā)牽牽絆絆,扭曲著蔓延而下,籠住半裸的身軀。不用你送,我有腳,會走,我自己走回去。 走什么走?這么晚的天,你預(yù)備走到哪兒去!徐志懷皺眉。好了,青瑤,你趕緊披件衣服,別鬧脾氣。我回去再同你認錯,行嗎? 蘇青瑤抹了抹眼淚,揚起臉,發(fā)出一聲帶點哭腔的嗤笑。 她想:你不懂,這是我選的,全憑我自己!所以,哪怕前頭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下。我是個活生生的人,自己犯錯自己擔,不必聽你那些大道理。就這么簡單! 我沒耍性子,徐志懷,你少來教訓(xùn)我。蘇青瑤努力忍住哽咽。在講這件事,也在說其它。我告訴你,我很清醒,我甚至從沒這么清醒過。 說罷,她轉(zhuǎn)身,拽住垂落的旗袍開襟,一搖一擺地向前走去。 徐志懷跟在她身后,不敢靠太近,一聲接一聲喊:青瑤,青瑤!蘇青瑤,你再往前走一步試試! 蘇青瑤不聽,悶頭往前,似是真要靠雙腿走回巨籟達路。 徐志懷這下急了。 他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上前,一把摟住她,抱起來,意圖使強硬手段把她扛在肩上,塞進車里。蘇青瑤掙扎,那樣瘦小的人,發(fā)起狠來如同炸毛的貓,兩手直沖男人的臉撓。徐志懷未料到她反應(yīng)如此激烈,險些被指甲抓傷眼睛。 是,他承認自己做的過火了,活該挨一巴掌,可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說,非在這兒衣不蔽體地要鬧還是說,她鬧,是為于錦銘?怎的,就這么喜歡那個小子?為什么,因為他那油頭粉面的模樣好看?因為他會滿口胡話地說愛她? 思及此,徐志懷怵然,心緊緊縮成一團,喘不過氣。 他的臂彎托著她,要把她扛到肩上,蘇青瑤拼了命掙扎,徐志懷好幾次險些兜不住。她捶打著他的手臂,指甲隔著西服又掐又撓,一直打到自己手疼。蘇青瑤見在做無用功,索性頭一低,米粒似的牙使勁咬他的耳朵。 徐志懷吃痛,放她落地,手臂仍摟著她的肩膀。 我錯了,我道歉。他泄氣,彎下腰說話?,?,我們先回家,好不好?回家了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 徐志懷,你究竟把我當什么蘇青瑤喃喃,喉嚨突然哽住了,有些悲哀。我又到底是什么 云影襲來,透亮的月光驟然一暗,她抬起眼簾,溺入徐志懷的眼神里。她的臉白得幾乎透明,貝林香粉混著淚水,既甜又苦的氣味。徐志懷屏息,吻她止不住的淚,酸澀隨水痕滲入唇間。 良久沉默后,最終,她還是隨徐志懷上車。兩人滿身狼狽,進家門,小阿七哎呀一聲,剛想問,被吳媽一個用勁拽回來。 蘇青瑤兀自往臥房走,踢掉高跟鞋,轉(zhuǎn)進浴室沖澡。洗完,對著鏡子,看胸口青青紫紫的吻痕,一塊一塊像拼貼畫排列著,手碰一碰,覺不出痛。她擦凈身子,換好睡袍赤足出來,人一軟,倒在床上,四肢慢慢蜷縮。 過不久,蘇青瑤聽門關(guān)傳來聲響,然后聽徐志懷叫小阿七進屋抱一床被褥,說自己去客房睡。一陣窸窸窣窣后,腳步聲傳來,蘇青瑤急忙閉眼。男人替她掖了掖被角,熄滅頂燈,走了。 樓底的傭人曉得先生和太太是又吵架了,大氣不敢出。 小阿七說話沒數(shù),收拾完客房出來,沖女傭瞎嘟囔:上海風水不好。先生和太太原先在杭州的時候,幾乎不吵架,這來上海才半年多,隔三差五吵。 主人家的事,要你多嘴。吳媽蹙蹙眉,挺直腰桿指責一句,但稍作停頓,又極為贊同地接著話頭,說。你講的對,上海太花了,女人露胳膊露腿在街上走,也不害臊。剪頭發(fā)、燙頭發(fā),玩得都是洋人的東西,很不雅觀。政府應(yīng)該嚴厲地辦一辦她們,把她們的腦子全正過來,多想想中國的事 話正說著,徐志懷走下樓,叫人去廚房煮面。 吳媽迅疾噤聲,使了個眼色給身邊的女傭。 接著,她幾步迎上去,拐彎抹角打探幾句徐志懷的口風,又自發(fā)出起主意。 一通話下來,無非是唆使徐志懷再娶個妾室,免得三天兩頭和同一個人吵。并且,成親這四年,太太都沒懷上孩子,瞧那個小身板,肚皮也不似能生。娶媳婦為的是傳宗接代,這點不能忘。他沒兄弟,就剩他一個男丁,再不生來不及。 我有她一個夠煩心了,還再養(yǎng)一個?徐志懷覺得這提議過于怪誕,簡直到可笑的地步。不如要了我的命。 您這回挑個順心的懂事的。吳媽出謀劃策。要是生了兒子,便記太太名下,算她的,這樣那頭也好交代。 她原是徐志懷母親身邊的人,再早,是寧波頗有名氣的孝女。老爹吃大煙敗光了錢,她賣身當仆人供他,后來親爹吃鴉片死了,她嫁了人,丈夫也吃大煙,生了孩子,孩子大了嘛,也吃幾位鄉(xiāng)賢給她在大祠堂里做過表彰,在不摻雜色的白宣紙上作贊美詩,吳媽不識字,但知道是好東西,走到哪兒帶到哪兒。 夠了!這種事輪得到你來拿主意!徐志懷聽得頭嗡嗡響,呵斥道。我看在你服侍我娘七八年的份上,這回不計較,但要再提一次,你就回鄉(xiāng)養(yǎng)老去,不必干了。 他緩了口氣,又說:面煮好叫人送客房去,我再上樓看一眼太太。 說罷,轉(zhuǎn)身折回臥房。 徐志懷放輕腳步,摸黑走到床畔,側(cè)身坐下,擰開床頭柜擺著的琺瑯燈。 他垂眸,看妻子安靜地憩著,伸出手,五指張開,拿掌心比著她的臉、脖頸、圓胳膊和小手,比著比著,忽而怔怔發(fā)笑。 說什么找個比她更漂亮的女人,難呢。他腹議。 他向來不多說好聽話,相反,他覺得拿嘴說的愛過于輕浮,唯有那些如軟骨頭的豆腐魚般膩乎在一處的輕佻男女,才會張口閉口談?wù)撉閻邸?/br> 依他所想,舉案齊眉是最好。娶妻進家門,敬告祖宗天地,自此,他只她一個,她也只他一個,然后過著過著,一輩子就結(jié)束了。 徐志懷撫摸起她陰涼的長發(fā),手是冷的,胸口卻像燒著火。 所以,姓于的那小子,靠著好皮囊,湊到人跟前一口一個喜歡和愛,細究,左不過見色起意。真要擔起責任,保準跑得比誰都快。養(yǎng)家糊口,他能嗎?他敢嗎?男人酸溜溜地想??尚∨⑵赃@一套,還要跟他置氣,沒辦法。 徐志懷嘆息,俯下身,胳膊肘撐住被褥,緩緩貼近妻子熟睡的面頰,溫熱的吻降落在鬢角。 我也愛你。他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