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念 (八)
貪念 (八)
蘇青瑤半夢半醒間,聽到了這句徐志懷幾乎從未說過的話。 為什么會這樣呢?她恍惚中想。為什么他總要在傷了她之后,再出來悔過? 記得有一年冬天,徐志懷去北平辦事,而她獨自呆在杭州的合院里。那會兒小阿七還沒來,她一個人,出門不曉得去哪兒,還要學著和一幫比自己年長的傭人們打交道。 傭人說國語大多帶有濃厚的鄉(xiāng)音,蘇青瑤時常聽不懂他們的話,但多問兩遍,他們便會隱隱顯出這雇主好欺負的狡猾神態(tài)。她無依無靠地同他們斗,一分一厘算計著錢,小臉繃的緊緊的,竭盡全力裝出主婦的樣子。 盡管如此,傭人們仍舊會在背地里指著她,絮叨著什么,好像在說這位祖上和李中堂家走親戚的名門少奶奶,先生花了幾十萬大洋娶回家的玉觀音,怎么嫁到杭州,連個自己的丫鬟也沒帶來。 那是蘇青瑤最需要他的時刻。 也是她最想要表現(xiàn)自己忠誠的時刻。 所以在徐志懷出差歸來的前一晚,蘇青瑤特意坐在臥房的靠椅上等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大半夜,她迷迷糊糊睡去,夢見丈夫風塵仆仆地回家,抱住她,說對不起,然后吻她很簡單又愚蠢的幻想,但她那時才十六,正是應該天真的歲數(shù)正打盹,門外突然傳來說話聲,蘇青瑤一個激靈,醒了。 她來不及穿鞋,赤著腳徑直奔出去見他。 然而徐志懷上下打量了下久別的妻子,第一句是:回去穿鞋。 第二句是:你先睡,我還有事。 說罷,轉身離開。 蘇青瑤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才回屋。 她本就體弱,赤腳跑出來這一凍,再加為家事cao勞,沒兩天就病倒,先是感冒,接著開始發(fā)燒。 徐志懷放下事情過來陪她,問她有沒有什么想要的。 蘇青瑤本來想要他能多陪陪自己,她自己一個人處理那些事,很害怕,然而現(xiàn)在他來了,她卻已經(jīng)不想要了。 況且,徐志懷是個務實的男人,只能談切實的東西。 于是蘇青瑤拽住他的襯衣袖,慘淡地同他說:志懷,給我雇個丫頭過來,當是我從娘家?guī)У?,好不好?算我求你?/br> 她和他之間發(fā)生過太多這樣的事,總差那么一點,她想要的時候他不給,他給到的時候她已不想要。 大約是被這糾結的心思折磨,蘇青瑤睡到凌晨,天色未明,便醒了。 她撥開窗簾,倚著楞緣遠望。 銀月將落,晨光微露,萬物被籠罩在一團奶白色的霧氣中,遠望,恍如煎鹽疊雪,氣浪層層疊疊翻涌而來。 她出神,慢慢的,又開始不受控地想到于錦銘,想他回去后做了什么,想她昨夜那番絕情的話是否傷了他真是善變的心,夢中想著一個男人的事,醒來后又能轉到另一個身上。 于錦銘此刻亦在想她。 昨晚他回寓所已是深夜。賀常君早早睡下,他無人訴苦,獨自窩在沙發(fā)抽了根煙,火星將沙發(fā)灼出一個小洞。而后回屋,他輾轉反側一夜,半是為蘇青瑤那句以后不必再面,半是氣自己主動挑釁徐志懷,最后卻沒發(fā)揮好。對方走得太快,輕飄飄一句零用錢丟過來,他沒想好惡毒話反擊,人家就欠身離去。 盡管不愿承認,但于錦銘的確被那個可惡又礙眼的男人折磨到了。 睡不著,干脆起來,大清早的,跟賀常君一起去街角的小館子里吃陽春面。飯鋪子剛下了一道道木門板,門口的灶臺煮著一大鍋熱湯面,天剛亮,堂內還有些暗,賀常君便招呼于錦銘在最靠門的一張飯桌坐下。 跑堂的拿兩只茶碗過來,擺上,又拎著搪瓷大茶壺斟滿。 于錦銘心不在焉地轉著茶碗。 賀常君覺察出他有心事,主動問起昨日的事。 于錦銘憋不住話,同賀常君一五一十講了,末了,甚是可憐問他:她為什么不愿意和我走? 人家憑什么跟你走?賀常君反問。 我愛她,于錦銘說,而且她現(xiàn)在過得一點都不開心。 算了,我換個辦法問。賀常君抽出筷子,浸到茶碗里涮。錦銘,你有什么能養(yǎng)活自己的手藝? 于錦銘不假思索道:開飛機。 除掉這個。 修飛機。于錦銘正經(jīng)地答。還有打飛機。驅逐、攻擊、偵察與轟炸飛行。以及主修英語,輔修法俄兩門外語。 總之是要參軍。賀常君拎起筷子,甩了甩,夾在茶碗上,嚴肅道。二月初,就日軍炮擊上海期間,哈爾濱淪陷,東三省徹底被日軍占領錦銘,我們有自己的日子要過,不可能每天談論戰(zhàn)爭和死亡,但今天既然講到了,我想問你,你參軍,能保證自己活著回來嗎? 于錦銘動動嘴唇,沒說話。 恰在此時,堂倌端來兩碗陽春面,各兩碟咸菜。賀常君端起自己那份咸菜,倒進面湯里,又指了指另一份,示意于錦銘。 于錦銘擺手,將醬油色的小菜碟推給他,嘴硬道:死還是不死,全由老天爺說了算。按你的意思,人都要死,還談什么情愛。 賀常君將他那份咸菜也倒進面里,低頭拿著筷子拌著,淡淡道:于錦銘,你就這幅死德行,顧頭不顧尾我再問你,假如蘇小姐答應和你私奔,去南京,你預備把她安置在哪?直接帶到空軍眷屬區(qū),和其他空軍太太安頓到一處,叫她送你出任務,然后每天等,要么等到你回來,要么等到遺書?你說蘇小姐現(xiàn)在過得很委屈,那難道變成那樣,她就會快樂了? 他一條一條羅列,邏輯嚴密,半句話反駁不得。 運氣好,你次次大難不死??傻膊钜稽c,你走了。蘇小姐怎么辦?賀常君繼續(xù)說。你誘拐有夫之婦私奔,伯父再怎么寵你,也要顧及名聲,肯定不會認蘇小姐這個兒媳。蘇小姐的父親是大學教員,親自定的婚事,結果女兒私奔,他顏面丟盡,必然不會再認她。你留再多撫恤金,在外人眼里,她也不過是個懷揣巨額財產的寡婦。到那時,誰都能欺負她你想清楚這點。 賀常君話說得太狠,于錦銘臉色微微發(fā)白。 他兩眼望著茶碗,星星點點的茶葉碎末浮在水面,沉默著。 除非你放棄參軍,為了蘇小姐,改去當個政府要員,踏實坐辦公室,敵人打過來了你就跟著當官的一起跑,跑到中國亡了,老百姓死光光。賀常君倏忽一笑,似悲,亦或純粹的感慨。但那樣,你于錦銘就不是于錦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