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繁忙

    「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就是我的人。有什么事，找我楊恒就行?！拐f話的人剛

    過三十歲，個頭不高卻很壯實。一頭短短的板寸和粗黑的眉毛說明他是個不喜歡

    廢話的人。只是他的左眼不自然地總是看著左上方，眼珠像是不會轉(zhuǎn)，右手臂上

    則有一道傷痕，蜿蜒從手腕一直爬到手肘。

    爾童穿上了剛剛發(fā)下的藍灰色工作服，正和另四位昨天進廠的工人一起，聽

    著這位氣勢十足的班長訓話。他一直注視著班長工作服衣領(lǐng)上的那道紅邊，憧憬

    著將來自己的衣領(lǐng)上有兩道或者三道。

    「我沒什么好說的，規(guī)矩哪里都一樣。你們都不是三歲小孩，知道什么該做

    什么不該做?！拱嚅L話確實很少：「跟我走?！?/br>
    爾童跟著隊列，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水泥籃球場。素琴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

    一位女干部面前，像爾童一樣聽著訓話。她現(xiàn)在也穿上了寬大的藍灰色工作服，

    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材。這不是追求漂亮的地方，所以她也不會有什么怨言。

    因為這家工廠不但偏僻，而且是是金屬加工廠，所以愿意來的女工很少，像

    素琴這樣念過高中的年輕女工更是鳳毛麟角。于是她馬上被分到了質(zhì)檢部，爾童

    們制造出的產(chǎn)品，就會由素琴們來判斷是否合格。

    那女干部啰嗦得很，素琴估計還要聽一會。爾童只得收回目光，跟在班長身

    后走進車間，一直上了四樓。經(jīng)過安檢之后，班長帶著他們走到一大排機床前，

    大聲道：「這就是我們６３６Ａ-６班。我們６３６組現(xiàn)在正在給ＬＧ的一

    款手機做邊鍵，我們班是最后一道工序。從我們這里出去的貨，就會直接裝到手

    機上了?！拐f了這些之后，班長提高聲音：「我這里沒有懶鬼和廢物，都給我好

    好干！」

    這位班長連口罩都不戴。爾童想。他當然是老老實實地戴著口罩。班長說完

    之后轉(zhuǎn)身，喊道：「明亮！」

    一位比爾童大上五六歲的高瘦年輕人從兩臺機床間探出腦袋，接著便小跑了

    過來。班長示意他站到新工人面前：「這是副班長明亮。線上主要是他在，你們

    聽他指揮。好了，我昨天向皮主管申請了今天加五臺機器，配套的模具和工具我

    上班前就準備好了，你們直接開機吧。我還要去找五班老吳，協(xié)調(diào)一下今天送毛

    坯過來的順序。新來的你安排一下?！拐f完就把新員工的名冊塞進一樣不戴口罩

    的副班長手里。

    「老吳昨天還欠我們八千個毛坯?！垢卑嚅L趕緊喊道：「恒哥，你催催?！?/br>
    班長揮了揮手表示了解，便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遠了。

    這兩位基層干部讓爾童信心十足，因為他們年紀不大。如果能在他們那樣的

    年紀當上副班長和班長，爾童覺得自己的夢想完全有可能成為現(xiàn)實。

    副班長拿著花名冊，帶著爾童他們走向空著的那半排機床，為每個人安排了

    一臺。然后叫來四名技術(shù)員：「你們每人負責一個。老胡，你帶兩個。」

    那個叫老胡的技術(shù)員也只不過三十出頭，卻佝僂著腰，有些駝背，蠟黃的臉

    上掛著嚴重的黑眼圈。聽到這樣的安排，他馬上不滿地嘟噥著：「我都看了十六

    臺機器了，再加兩臺，人都累死了。」

    爾童看著他領(lǐng)口的兩道黃邊，這黃邊標志著老胡是個高級技術(shù)員，因為另外

    三名技術(shù)員的領(lǐng)口上都只有一道。

    步目標，就是為自己的領(lǐng)口也添上一道。爾童有些激動地想著。而副班

    長的話更是讓他興奮不已：「沒辦法啊，廠里實在太缺技術(shù)員了。你們忙不過來

    的時候我不是都要頂上嘛。我哪里不想你們每人只看十臺機，我也輕松。好了好

    了，再堅持堅持，馬上就要再招技術(shù)員了。我安排兩個機靈些的給你?！拐f著副

    班長就指著爾童和另一位新工人：「你，你。你們兩個?！?/br>
    老胡默不作聲，黑著臉打開了兩臺機床的電源，經(jīng)過一陣復雜的cao作之后，

    預熱和試運行便準備完畢。接著老胡站到一臺機床邊，飛快地演示了一遍cao作流

    程。他還沒有放下氣動螺絲刀，就有一位員工喊道：「老胡！我這模具要洗！」

    「來了！一上班就要洗。晚班那些狗娘養(yǎng)的?！估虾胍靼愕亓R著，對爾童

    他們問道：「知道怎么做了吧？你們先自己試試。我有空再來教你們。」說完便

    轉(zhuǎn)身跑向正滿臉焦急地伸著腦袋，等待著他的那名工人。

    爾童深深吸一口氣，回憶一遍剛才看到的流程，便抓起模具cao作起來。鋼制

    的模具一入手，他就發(fā)現(xiàn)這玩意比想象中重很多。看似比一塊磚頭大不了多少，

    卻至少有四五公斤的分量，讓他差點沒抓穩(wěn)掉在地上。

    他趕忙把模具小心翼翼地放好，抓起氣動螺絲刀，卻又看到模具上本有六個

    螺絲孔，卻只準備了兩枚螺絲。他有些遲疑，但老胡正在不遠處的一臺機床前蹲

    著，忙得不可開交。爾童只好看了看其他的工人。一看之下他才發(fā)現(xiàn)，大家都只

    鎖了兩枚螺絲。

    這也行嗎？爾童滿腹狐疑地打開模具，把金屬坯在子模內(nèi)側(cè)的槽內(nèi)裝好，再

    把子模嵌入公模。鎖緊兩枚螺鎖緊之后深深吸了口氣，拉開了機床的屏蔽門。

    打開空氣閥。把模具在底臺的槽上放穩(wěn)。關(guān)閉空氣閥。拉上屏蔽門。一連串

    動作之后爾童緊張地按下了機床前控制面板上的那顆綠色的開始運行按鍵。灰色

    的機床馬上嗡地一聲運轉(zhuǎn)起來。

    好像沒什么問題。爾童緊張地注視著機床的運行，感覺時間過得格外緩慢。

    他很快意識到這不是錯覺，因為他看到了顯示屏，上面顯示的數(shù)據(jù)是主軸每分鐘

    一萬轉(zhuǎn)，而加工一次模具的完整程序耗時三分零九秒。

    是技術(shù)員有意調(diào)慢速度的。但爾童馬上發(fā)現(xiàn)，這還遠遠不夠。他剛剛準備好

    第二套模具，主軸就已經(jīng)停止運行，他完全沒時間把加工好的邊鍵擺在托盤上。

    嵌入子模的四條金屬坯現(xiàn)在被切割成了二十顆邊鍵，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要

    把它們一顆顆整齊地擺放在塑膠托盤上那些指甲蓋大小的格子中，需要又快又準

    的動作。更不用說這些顆粒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拋光，又被混合著防銹油與潤滑油的降溫

    水淋過，全部變得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從指縫里掉了下去。

    爾童頭昏腦漲地總算擺完一模，發(fā)現(xiàn)機床早已停止了運行。他慌慌張張地抓

    起準備好的模具，突然聽見副班長的聲音：「不用急。」

    副班長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爾童身后，嚇了他一跳，手里的模具差點掉了下

    來。雖然臉色平淡，但副班長眼神卻帶著滿意。他拈起幾顆爾童加工的產(chǎn)品看了

    看，慢慢點頭：「這些應該合格，可以裝機了?！?/br>
    爾童吞了口口水，一下子輕松了下來。

    副班長慢條斯理地繼續(xù)說道：「不用急，慢慢來。誰一開始都沒那么快的。

    你只管按照流程來，別忙中出錯就行。」

    「謝謝副班長?！範柾惨庾R到自己沒必要那么趕時間。新員工進廠，總得

    學一段。

    「叫我明哥?！垢卑嚅L轉(zhuǎn)身走向隔壁另一個新員工的機床。爾童聽見他的聲

    音：「你這毛坯裝反了，沒發(fā)現(xiàn)子模裝不好，螺絲也鎖不緊嗎？——哎呀，刀具

    都被崩斷了。老胡?！?/br>
    老胡小跑了過去，哭喪著臉抱怨道：「饒了我吧。這一大早的就去領(lǐng)刀，要

    被皮主管叼死了?！?/br>
    副班長說話總是那么慢吞吞的，卻讓人心情平靜：「今天進廠的新員工誤cao

    作，皮主管不會叼你的?！冒珊冒?，我去領(lǐng)。你先拿著備用刀去換?！?/br>
    老胡松了口氣：「麻煩你了啊，亮仔。」

    副班長嗯了一聲，便轉(zhuǎn)身走向生產(chǎn)線盡頭的辦公室。

    爾童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機床后，不由得微笑了起來。然后做了個深呼吸，

    開始心無旁騖地cao作機床。天接觸新的工作總是伴隨著新鮮感，不知不覺地

    就到了中午。

    ２

    十二點整，下班鈴聲準時響起。無數(shù)藍灰色的工人像是從地里冒出來一樣，

    突然涌向安檢出口。但這里總比火車站有秩序，爾童看到了一名試圖插隊的工人

    被保安抓到一邊罰站，對他的懲罰是最后一個才能走。爾童很高興，因為他不喜

    歡和別人爭奪這種事。這么正規(guī)的管理，實在是很合他的胃口。

    爾童花了五分鐘排隊通過安檢，然后又來到打卡機邊。六臺卡機也在保安的

    維持下排著長隊。打完卡是十二點十分，最后他來到食堂，這里排的隊伍更長。

    十二點二十三分，他終于站到了窗口前，看著白大褂干凈筆挺的女人從消毒

    柜里拿出公用餐盤，為他打上一葷一素的飯菜，加上一根有兩塊小黑斑的香蕉。

    然后他又去打了一碗免費的西紅柿雞蛋湯，湯里甚至漂浮著成型的蛋花和指頭大

    的西紅柿塊。最后他滿足地插入兩位工友之間坐了下來，看著豐盛的午餐滿足地

    吸了口氣。

    沒想到這廠里伙食這么好。去年那廠，每天固定的菜單就是冬瓜，蘿卜，茄

    子和南瓜，偶爾會加上一兩塊肥rou，湯也和洗碗水沒什么不同。水果是什么？不

    存在的。

    紅燒魚塊的分量很足，就是刺多了些。所以爾童吃的很慢，足足花費了十五

    分鐘。飯后他來到水泥籃球場邊，和一大群工友一起抽了根煙，打卡上班的時間

    是十二點五十一。當他通過安檢，又去上了個廁所，回到機床前上班鈴聲正好響

    起。

    緊接著，爾童就做了一件讓他挺后悔的事情。

    一上午過后，爾童的cao作已經(jīng)熟練了起來，現(xiàn)在他做完整套工作流程后，機

    床還沒有運行完畢，而且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所以他想著早些達到正式員工的

    標準，便問老胡能不能把運行速度調(diào)到和其他人一樣。

    老胡仍然不太高興，但還是幫爾童調(diào)整了機床。不過工作效率的提升從來不

    是線性的，而是越來越慢，甚至會遇到瓶頸。直到下午快下班，爾童才勉強跟上

    了機床的速度，付出的代價是真的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他累的不行，但當然

    不能再讓老胡把速度調(diào)慢，只能咬牙頂著。

    結(jié)果，晚飯他都累得沒什么胃口。雖然土豆燒雞里確實有五塊雞塊，冬瓜蝦

    米湯里也真的有五顆蝦米。

    不該打腫臉充胖子的。爾童有氣無力地抽完煙，搖搖晃晃地踏著夕陽走向車

    間，準備加班。加班在這個國家的工廠中是理所當然的，對這個國家的農(nóng)民工來

    說也必不可少。如果沒班加，他們就會群情激奮，或者揚長而去。就因為現(xiàn)在這

    工廠每天只加班兩個小時，爾童爹那是相當不滿。

    這恐怕是人類發(fā)展出工業(yè)以來，獨一無二的奇怪現(xiàn)象。從歷史到現(xiàn)代，東方

    到西方，工人從來都只會因為工作時間太長，加班太多或者工作太疲勞而抗議，

    罷工，運動甚至革命。只有現(xiàn)在這個年代的這個國家，農(nóng)民工才會因為不加班或

    者加班少而怒火中燒。

    那些每周五天八小時工作的人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多勞多得。爾童當

    然不會深入思考這樣的問題，他只知道上班一個小時可以拿到八塊二毛二，加班

    一個小時可以拿到十二塊三毛三。去做就有，不去做就沒有，天經(jīng)地義。所以雖

    然累，但他還是滿懷希望地走進車間，在機床前開始忙碌。而下班之前，副班長

    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一次突然在他身后冒出來，說了一句「這些不行?！贡惆褷柾?/br>
    擺好的兩托盤成品拿出來，倒進報廢品筐里。

    冷汗頓時從爾童背上冒出來。

    但副班長還是輕聲細語：「沒事，你天上班，能做成這樣已經(jīng)不錯了。

    他們幾個都還要三分鐘一模?！顾f著走到爾童身邊，拿起模具看了看，轉(zhuǎn)身喊

    道：「老胡，來把這臺機器的模具洗一下?！?/br>
    老胡有氣無力地拿著一只玻璃瓶走過來，一如既往地抱怨道：「現(xiàn)在都快下

    班了，還給我找麻煩。」

    副班長的聲音雖然還是那么平靜和緩，但這一次卻帶上了威嚴：「他是新來

    的，不懂，都做了兩盤廢品了。你忙沒看到，所以我也沒說啥?，F(xiàn)在我看到了，

    就總不能留給晚班的，讓恒哥和老李吵架。」

    老胡縮了縮脖子，沒敢再吱聲。他看了爾童的模具一眼，便放下玻璃瓶：

    「我去拿刷子。這東西你可別碰?！拐f完就慢吞吞地走開了。

    爾童好奇地盯著那瓶子，隱約能聞到一股奇怪的酸味。副班長解釋道：「那

    是專門清洗模具槽里堆積的金屬屑的，腐蝕性很強。沾到身上，」他伸出手臂，

    爾童看到他手腕后一大片燒傷般的疤痕，扭曲而猙獰，難以卒睹：「就會這樣。

    要是搞到嘴里什么的，還有生命危險?！?/br>
    想到自己也要當技術(shù)員，爾童沒有退縮，而是緊張地問道：「那就這么隨便

    放，胡大哥也沒看到怎么保護，不是很危險嗎。」

    副班長搖搖頭：「真要按照標準流程來洗，就得穿防護服，找專門的清洗臺

    ……兩個小時都搞不定。這兩個小時你機器就得停機。你損失不起，廠里更損失

    不起?！拐f著他轉(zhuǎn)換了話題：「你的速度已經(jīng)可以了，以后就不能光顧著快，做

    好的得看一眼。」他拿起兩顆爾童做的廢品：「你看，這毛邊?！?/br>
    實在是非常明顯的瑕疵，而自己竟然沒發(fā)現(xiàn)，爾童羞慚不已。副班長丟下廢

    品，耐心地說道：「現(xiàn)在質(zhì)檢部比我們還缺人。我們要自檢，大概看看情況，明

    顯不行的就別丟給她們了。」

    爾童想起素琴，慚愧中又帶上了歉意。副班長顯然注意到了，反過來安慰他

    道：「沒事，現(xiàn)在技術(shù)員也沒空仔細教你，不懂正常。廠里頭一個星期也會隨便

    你們折騰。下次注意就行?！?/br>
    說話間老胡已經(jīng)拿著小刷子和簽子走了過來，把玻璃瓶中氣味濃烈的液體倒

    入子模的那些毛坯槽。等了半分鐘之后，用刷子和簽子把槽深處邊角堆積的金屬

    屑掃了出來，然后放回機床。主軸空轉(zhuǎn)了一遍，模具就被冷卻水沖洗干凈。

    老胡取出模具看了一眼，丟在爾童面前：「行了?！?/br>
    爾童正要再度開始cao作，便聽到下班鈴聲。一直有氣無力的老胡馬上像活了

    過來一樣，拿著玻璃瓶飛一般地跑了。爾童擔心他會摔跤，打破那瓶子可就后果

    不堪設(shè)想。但這種事并沒有發(fā)生，工人們又一次像從地里冒出來一樣，沖向車間

    出口。

    爾童天的工作，終于結(jié)束。

    一出車間他就給素琴打了電話，但素琴沒接?？磥磉€沒下班。爾童只得獨自

    回到宿舍，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昨天吵架的小哥兩已經(jīng)和好了，正一起親親熱熱地往外

    跑：「你去占位置，我去買水，買煙?！?/br>
    這附近并沒有看到網(wǎng)吧。爾童確定這一點，因為昨夜他也試圖找網(wǎng)吧。所以

    他趕緊給他們打了個招呼，問道：「你們是去網(wǎng)吧？」

    小兄弟急不可耐：「嗯嗯。去晚了就沒位置了?！?/br>
    爾童只好直接問道：「我沒看到這附近有網(wǎng)吧啊。」

    「隆興隆江豬腳飯樓上有個黑網(wǎng)吧！問豬腳飯的老板就知道了！」小兄弟說

    完，便一起飛快地跑掉了。

    爾童嘆了口氣。他并不是打算現(xiàn)在去網(wǎng)吧，因為他實在累壞了。腰疼，胳膊

    疼，腿疼，左邊膝關(guān)節(jié)尤其難受，像是被活生生拉開，往里面塞了一把玻璃渣，

    然后又粗暴地接上。既然其他工友還沒回來，他也就不再硬撐著，一瘸一拐地走

    進衛(wèi)生間，沖了個冷水澡。當他洗衣服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薄薄的工作服卻怎么也擰

    不干。他奇怪地看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因為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失去了知覺，使

    不上勁。

    這是一整天不同地取，放好幾公斤重的模具，以及使用氣動螺絲刀的結(jié)果。

    爾童看著自己奇怪地伸著的大拇指，后悔不該早早地讓技術(shù)員把機床調(diào)回正

    常速度，趕得自己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他現(xiàn)在確實能勉強趕上機床的速度，

    但身體還沒有來得及適應。上班的時候一直高度緊張，沒有感覺，現(xiàn)在放松了下

    來，才覺得難受壞了。

    爾童嘆著氣，用左手試圖把右手大拇指彎回去，但稍一用力，一陣劇痛就炸

    得他渾身汗毛直豎，臉上也瞬間迸出一大片冷汗。爾童完全沒想到竟然這么痛，

    不敢再碰那大拇指，就這樣把半干的衣服掛起來，然后回到房間，一眼就看到床

    上的手機有個未接來電。

    當然是素琴打來的。她隨即發(fā)了個信息，告訴爾童自己八點半下的班，約爾

    童還是九點鐘在廠門口見面。

    爾童馬上跑了出去。很快，素琴又像昨夜一樣，悄然出現(xiàn)在夜色中。但爾童

    馬上發(fā)現(xiàn)，她今天有些奇怪，走路的時候上身微微前傾，而且像是在瞇著眼睛尋

    找什么。直到爾童跑近她面前幾步的時候，她才認出爾童，并且迎了上來。

    看到素琴之后，疲勞和疼痛一掃而空，爾童沖上前去，把素琴抱起來打了個

    轉(zhuǎn)，放下來便抓住素琴的手。一抓之下不由得失聲叫了出來：「姐！你的手？」

    素琴雖然不算柔滑細嫩，但修長白皙的十個指頭有五個貼著創(chuàng)可貼。素琴不

    好意思地笑著：「哎呀，我看的貨很多有毛邊毛刺……一不小心就割破了?！?/br>
    爾童想起自己那兩盤廢品，心里有些自責。割傷素琴手的那些可惡的金屬顆

    粒中會不會有出自自己手中的呢？但素琴輕輕摸著他的臉：「沒事啦我已經(jīng)做熟

    了，不會再割破了，這都是上午傷的。」

    那還好。爾童心里舒服了一點。但素琴噘著嘴，小聲道：「就是眼睛到了晚

    上越來越難受?！?/br>
    爾童本就發(fā)現(xiàn)素琴眼睛有些奇怪，現(xiàn)在近了再細看，果然和平時不一樣。好

    看的眼睛現(xiàn)在半睜半閉，像是畫了眼影一般，清亮的眸子也帶著一抹難以言喻的

    慵懶，在這夜色下似乎有些別樣的嬌媚，甚至說誘惑的意味，讓爾童想起每次自

    己把她cao得不要不要的時候的那種眼神。

    但爾童當然知道她不是被自己cao成這樣的。他不由得皺起眉頭：「姐，你眼

    睛怎么回事？」

    「一整天都開著很亮的燈，藍不藍紫不紫的……看的東西又是一顆顆亮晶晶

    的，反光厲害得要命。白天還好，剛才這晚上真是眼睛都花了，出來車間的時候

    差點看不見東西了?！顾厍儆行┤鰦傻負P起臉，把臉頰湊到爾童面前。爾童親了

    一下，憂心忡忡地說道：「姐，要是這事這么傷眼睛，我們還是不要做了?！?/br>
    素琴有些生氣地打了他一下：「說要做也是你，說不做也是你，一天一百個

    主意。我才不跟你折騰呢。你不是要在這廠做技術(shù)員？這點苦都吃不了，就會說

    好聽的?！?/br>
    爾童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的夢想無論多么重要，都不能以最愛的姐的

    健康為代價。他還想說些什么，素琴已經(jīng)搶著說了：「過幾天就適應了。我們班

    長說，以后會發(fā)個專門的眼鏡保護眼睛的。倒是你，怎么樣？」

    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大拇指仍然無法彎曲的右手，笑道：「我能怎么樣，就

    是站了一天，腳有點腫。過幾天就適應了?！?/br>
    「嗯?！顾厍傩α似饋恚骸改悄阍缧┗厝ヌ芍?，別亂走了。我也想回去瞇

    一會眼睛?！?/br>
    爾童正有此意，今天他是真沒力氣再去和素琴做什么了。于是笑道：「姐，

    回去就休息，可別再玩手機了?！?/br>
    「知道。還玩手機呢，剛才你打電話來，我看了一眼屏幕就頭昏，想吐?！?/br>
    素琴不高興地嘆了口氣：「好了，明兒再見吧，還是九點到這里?！?/br>
    「嗯?！範柾话驯ё∷厍?，狠狠地親了親她的小嘴兒，才戀戀不舍地放開

    來。

    ３

    兩個人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爾童適應得很快，因為他即使說不上特別聰

    明，但至少不笨。而且他年輕，對機械這些東西雖然遠遠算不上天賦，但多多少

    少，似乎有那么一點點接受得更快的跡象。

    更重要的是，他有目標。

    人總是在并非僅僅為了自己的時候才會爆發(fā)出更大的力量，所以爾童格外專

    注。他的左邊膝關(guān)節(jié)里的玻璃渣也在逐漸被磨圓，不再那么痛而是逐漸變成一種

    隱隱的酸，每夜爾童躺在床上的時候，就能聽到里面有珠子在滾動，發(fā)出咯咯的

    響聲。至于右手的大拇指，雖然偶爾還會失去知覺，無法彎曲，但只要不碰它就

    沒事了。

    素琴也是一樣。她的手被割傷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眼睛也在逐步適應。

    最有新鮮感的一周之后，就到了月底。二十七號晚上，爾童正一邊在機床前

    忙碌，一邊想著明天放假該怎么過。很少回生產(chǎn)線上的班長帶著副班長，突然一

    起出現(xiàn)在他們班那排機床的盡頭，高聲宣布道：「停機集合?！?/br>
    爾童有些吃驚，因為離下班還有半個小時。但老員工馬上歡呼起來。爾童只

    得關(guān)閉機床的電源，整理好工具，和工友們排好了隊。他好奇地看著滿臉笑容的

    班長，意識到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

    確實是這樣。班長一開口，就是最讓工人們開心的事情：「你們上個月的工

    資，今天財務已經(jīng)打到你們工資卡里了。明亮，把工資條發(fā)下去?！?/br>
    工人們嗡地一聲，興奮地交談了起來。爾童這次當然還沒有工資，但他一樣

    為工友們開心不已。他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日復一日的辛勞，為的就是每個月

    的這一刻。

    副班長笑瞇瞇的，把工資條逐一分發(fā)給工人。每個拿到工資條的工人都專注

    地看著，帶著不一樣的表情。大部分是高興，但也有不滿，沮喪和生氣，伴隨著

    亂糟糟的討論：

    「這廠好，從來不拖工資?！?/br>
    「嗯吶，每月都一到日子就發(fā)，安心。我以前那廠時不時就拖個三五天的，

    事倒沒什么事，就是那三五天都心煩的很?！?/br>
    「你有三千四吧。厲害啊。」

    「唉，我還不到三千?！?/br>
    「你怎么扣了三十多？」

    「我不吃豬rou的。有幾次就沒吃五塊的，吃了十塊的飯?！?/br>
    最讓爾童注意的，是一名四五十歲的老工人。爾童前兩天剛剛在有余力觀察

    工友們的時候，就感覺這人有些奇怪了。現(xiàn)在發(fā)了工資，他和幾位工友的對話更

    是讓他吃驚：「老黃，上個月你拿了五千吧?！?/br>
    「老黃拿五千不是小意思么?！?/br>
    「老黃，請我們喝瓶水不過分吧。」

    老黃有些蒼白的臉上，皺紋都像是盛放的花，撓著花白的兩鬢笑道：「才剛

    過五千……行行，一會出去，想喝什么水你們自己拿……哎，是啊，我家兩丫頭

    又開學了……」

    招工的那年輕人沒有吹牛，確實有普工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資。除了老黃，班

    上還有一個拿了四千二的。無論爾童怎么算，也不明白他們是怎么做到的。他決

    心搞清楚這個秘密。這時另一位平時說話就有些結(jié)巴的工友，則在被其他人捉弄

    著，吸引了爾童的注意力。有個平時就愛開玩笑的工人促狹地笑道：「老、老、

    老顧，發(fā)發(fā)、發(fā)了工資，去干、干啥?！?/br>
    另一位工友搶著用他的口氣回答道：「嫖嫖嫖、嫖娼。」

    剛發(fā)了工資心情好，那被捉弄的工人也不生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擊道：「老子

    今天要要要、要去嫖、嫖你你你、你娘?！?/br>
    于是工人們一起哄堂大笑起來。班長也笑著搖了搖頭，咳嗽一聲，正色道：

    「好了啊，別捉弄老顧了，開玩笑開過頭打起架來，別怪我扣你們工資。」接著

    他又宣布了另一個令人開心的消息：「明天放假。出去玩的時候小心安全。記得

    查工資到了沒有，有問題及時和我講。」

    雖然放假太多工人們會不滿，但每半個月勞累之后休息一天還是有必要的。

    大家一起笑嘻嘻地安靜了下來，爾童也滿面笑容，看著班長從副班長手里拿

    過一疊紙，翻了翻之后點了一位工人的名字：「老紀，你這個月不良品率越來越

    高，干啥去了?！?/br>
    那位工人緊張地回答道：「班長，開年以后我住的那房子樓下每天二十四小

    時施工，我睡不好，已經(jīng)找了新地方住了，明天放假搬，下個月絕對不會了?！?/br>
    班長點點頭，沒有再說什么，而是點了另一位工人的名字：「小劉，你老婆

    怎么樣了，要不要我再幫你請半個月假?！?/br>
    「不用了，已經(jīng)出院了。謝謝楊哥。」

    班長嗯了一聲，又點了幾位工人的名字，予以關(guān)懷，批評或者表揚。特別是

    一位工友最讓大家羨慕，班長說：「小秦這個月表現(xiàn)相當好，不但量排前三，良

    品率也是。我給你申請了三百塊獎金，一會你直接去辦公室找皮主管，拿現(xiàn)

    金?！?/br>
    「哎，哎，多謝楊哥?！鼓俏还と伺d高采烈而又感激不已。

    班長還是不多廢話，點頭之后，便換了話題：「現(xiàn)在說說這一批來我們班的

    新員工。張大寶！」

    那位被點名了的工人趕緊答應一聲。班長看著他，問道：「就你一個人達不

    了標了。廠里的規(guī)定是個星期量要達標，第二個星期質(zhì)要達標。你有什么困

    難？」

    那工人縮著頭，一時沒敢答話。班長也不問他，而是轉(zhuǎn)向副班長：「明亮，

    他怎么樣？」

    副班長慢慢地回答道：「老實，不偷懶，做事細致，就是，」他指了指自己

    的腦袋：「記性不好，學的太慢?！?/br>
    「肯干肯學就行?！拱嚅L馬上道：「我楊恒不讓老實人吃虧。明亮，我們再

    給他一個星期。這個星期你就把別人做的不良品給他每天湊數(shù)湊到達標，平時有

    空了多看著他一點。張大寶，下個星期還不行的話，我也幫不了你了??？」

    「哎哎?！鼓枪と嗣Σ坏卮饝?，老實巴交的臉上滿是感激。爾童心里也

    很高興，他喜歡這個班長，也喜歡副班長。他們都是好人。爾童想。但班長馬上

    又讓他見識到了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