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了另一個名字，然后皺著眉頭：「雷鳴，你是怎么

    回事？上班個星期就遲到兩次，曠工一下午，還有一晚上沒來加班。你想不

    想做？不想做就滾！」

    那位比爾童還年輕的新工人不滿地喊道：「這事太累了。所以我有時候會睡

    過頭。還有，你是班長也不能罵人！懂不懂尊重人？你叫誰滾呢？」

    這新工人不但不承認(rèn)錯誤表示改正，反而頂嘴。班長顯然生氣了，一字一句

    地說道：「嬌生慣養(yǎng)的小逼崽子，我叫你滾。馬上滾?！?/br>
    其他工人們大氣也不敢出。爾童更是感覺到班長不會轉(zhuǎn)的那只眼睛正在死死

    地盯著自己，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

    那年輕人顯然非常憤怒，他沖出隊列，站在班長面前怒吼道：「你再罵一句

    試試。」

    「小逼崽子，你這樣也出來打工？滾回你娘胎吃奶去。」班長滿足了他的要

    求，毫不猶豫地罵道。

    年輕工人滿臉漲得通紅，一只手微微抬起，劇烈地顫抖著。但他雖然比班長

    高大半個頭，卻沒敢做什么，只是虛張聲勢地喊道：「我要去上面投訴你侮辱員

    工！這么多人都在場，你……」

    「侮辱員工？」班長轉(zhuǎn)向其他人：「有人看到我侮辱員工嗎？」

    「沒有！」其他工人整整齊齊地回答道。爾童也在其中。這家伙顯然是個害

    群之馬，他覺得班長做得對，而且罵得很爽。

    這時副班長不知道什么時候?qū)懥艘粡埣埥唤o班長。班長看了一眼，簽了名，

    遞還回去：「一會拿給皮主管，開了這小兔崽子?！?/br>
    「走就走，這破廠我還不稀罕呢。」那年輕工人竭力想保持最后一點尊嚴(yán)，

    拉掉工作服扔在地上，便走向車間門口。他馬上被兩名負(fù)責(zé)安檢的保安攔住，兇

    神惡煞地吼了他一頓。然后他只好回頭來撿起工作服披在身上，在工人們的哄笑

    聲中乖乖過了安檢，消失在門外。

    「好了?！棺尮と藗冃α艘粫?，班長再次開口：「除了個別老鼠屎，大

    部分人都做的很好。有人已經(jīng)達(dá)到正式員工的標(biāo)準(zhǔn)了。」班長雖然沒點名，但還

    是用正常的那只眼睛看了爾童一眼，并向他輕輕點頭：「都好好干?！?/br>
    爾童有些激動地和其他人一起大聲答應(yīng)著。最后班長揮手：「再重復(fù)一遍，

    放假出去玩注意安全。新來的記得是后天，也就是一號晚上七點四十五集合，別

    搞錯了。去排隊吧?！?/br>
    大家一哄而散，跑向安檢出口。一位有輕微小兒麻痹癥的工人跑在最前面，

    爾童很驚奇，這家伙拖著一條不太方便的腿，竟然跑得比兔子還快。等他們班排

    好隊后，下班鈴聲還沒有響。

    班長是有意讓他們先去排隊，好批過安檢。班長真是沒話說。爾童看著

    他和副班長一邊討論著什么一邊走向本層的項目辦公室，當(dāng)他們進(jìn)門的時候，下

    班鈴正好響起，其他班組的工人一起涌了過來。

    ４

    爾童和素琴基本上是睡過了這次休假。除了累，主要原因還是根本沒什

    么休閑的地方。市區(qū)太遠(yuǎn)，廠里雖然有大巴，但人滿為患。離最近的鎮(zhèn)上都有五

    六公里距離，如果有自行車倒是可以去逛逛。爾童在故鄉(xiāng)時經(jīng)常步行五六公里甚

    至十公里不當(dāng)一回事，現(xiàn)在兩條腿僵硬得像兩根棍子，覺得鎮(zhèn)上就像天涯那么遙

    遠(yuǎn)，一想起來就兩腿哆嗦。

    他也試著找過了同宿舍的小兄弟說的黑網(wǎng)吧。那棟出租屋的二樓確實每個房

    間都密密麻麻地塞滿了舊電腦，雖然還是早春，卻熱得讓人想打赤膊。因為幾乎

    全廠的工人都休假了，所以這里也一樣人頭攢動。爾童進(jìn)去的時候，還看到那對

    小兄弟又因為沒有搶到電腦而吵架。

    爾童只好放棄。

    素琴則更不熱心，她一直躺在宿舍，用濕毛巾敷著眼睛。他們甚至連親熱的

    機會都沒有，因為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那山上的涼亭里都坐滿了同廠那些放假卻

    無處可去的工人。

    再加上要上夜班，多少要調(diào)整一下生物鐘，所以放假這兩個白天爾童基本上

    都在宿舍睡覺。晚上則捧著手機整夜地看和電視劇，反正床頭就有插座，不

    用擔(dān)心沒電。他看完了從故鄉(xiāng)出發(fā)的時候還剩下幾集的一部抗日劇，又開始看一

    部仙俠劇?；蛟S有人會嘲笑這些電視劇情節(jié)弱智，對白二逼，演員也沒有演技可

    言，但爾童不在乎。勞累的人需要的就是這樣能讓人不帶腦子看的電視劇，而不

    是那些文縐縐的東西。

    電視劇看累了他就會看。他看的也都千篇一律，或者是龍傲天裝逼

    打臉，或者是rou絲逆襲的故事，如果帶點擦邊的色情描寫更好。他聽的歌也都是

    小蘋果或者鳳凰傳奇。他不在乎別人怎么想。像他這樣的農(nóng)民工，每天下班之后

    累得像死狗一樣，呻吟的力氣都沒有，腦子也不會轉(zhuǎn)了。如果誰要求他們讀卡夫

    卡或者村上春樹，聽高山流水或者柴可夫斯基，爾童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往那家伙

    臉上吐口水。

    但即使?fàn)柾崆白隽藴?zhǔn)備，夜班依然比他想象中難熬。整夜地在機床面前站

    十個小時，從華燈初上到旭日東升，聽著的是催人入睡的嗡嗡噪音，做的是重復(fù)

    枯燥的動作，如果不是有目標(biāo)，爾童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得住。

    特別是每天五點那次下班之前，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也是他們最難熬的

    時候。天晚班到了凌晨三點多，爾童就開始在機床前搖晃起來。正在他迷迷

    糊糊地看著機床內(nèi)放模具的底臺，精神有些恍惚地想著趴在上面睡一會的時候，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爾童過了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回頭看到的卻是悄無聲息的副班長。這下可把爾

    童嚇壞了，他正想解釋，副班長卻掏出一團(tuán)黑褐色的東西遞過來：「來一顆？可

    以提神?！?/br>
    看了半天，爾童才認(rèn)出給他的是一顆檳榔。副班長和不少工友嘴里都在嚼著

    這玩意，而且看起來確實有些效果。但爾童去年就好奇地嘗過一次，從此對它敬

    而遠(yuǎn)之。他趕緊擺手：「我不會吃這個，謝謝副班長，沒事的?！?/br>
    副班長笑了一聲，吐出嘴里的檳榔渣，把這顆檳榔又丟進(jìn)嘴里，一遍用力嚼

    一邊說道：「剛來不適應(yīng)，很正常的。我也瞌睡?！拐f著他又摸出一支煙來：

    「去廁所洗個臉，抽根煙。如果還是不行，一定要和我講。我看著你剛才都差點

    趴在機床里了。你不想你腦袋給切成手機邊鍵吧?！?/br>
    爾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強撐下去確實沒好處，而且很危險。所以他接過副班

    長的煙：「我還不知道車間里能抽煙，都沒敢?guī)??！?/br>
    副班長再次遞過打火機：「在廁所抽，誰管你。不要給皮主管抓到就行。不

    過皮主管夜班一般都不在。沒事的?！?/br>
    爾童感激不盡地照他說的做了。抽完一支煙，再洗個冷水臉，感覺精神了不

    少，順利地堅持到了五點。到了六點鐘加班開始的時候，天終于亮了。

    畢竟是年輕人，爾童很快適應(yīng)了夜班，開始研究怎么提升效率的秘訣。他最

    關(guān)注的就是老黃，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做得最多的原因。每次有工友上廁所，抽煙，

    或者因為其他原因離開機床時，老黃總會馬上沖過去，同時cao作自己和這臺空出

    來的機床。這簡直不可思議。爾童想。但老黃就是能做到。他的動作不但準(zhǔn)確，

    而且迅速，特別是把成品擺放進(jìn)托盤這一步，別人是擺，他卻是一撮一撮地灑。

    爾童偷偷看過，每一顆邊鍵都能準(zhǔn)確地落進(jìn)指甲蓋大小的空格里，整整齊齊。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那就是別的工友為了爭取時間，都是要么不關(guān)屏蔽門，

    要么不鎖空氣閥，老黃卻同時不執(zhí)行這兩項安全措施。爾童偷看過他的機床，老

    黃上班時總會把主軸轉(zhuǎn)速私自調(diào)到兩萬二，程序時間則是一分鐘五十八秒。他是

    那樣爭分奪秒，爾童沒看到過他抽煙，也沒看到過他上廁所，甚至沒看到過他吃

    飯。他當(dāng)然不是不吃飯，這樣繁重的工作不吃飯不可能堅持得住，就算機床也要

    電。爾童不久之后就發(fā)現(xiàn)他是怎么吃飯的。老黃每次下班，都會提前十分鐘從車

    間另一端的安檢門溜走，直接去食堂，這時還不用排隊。他會花五分鐘吃完飯，

    趕在整點之前半分鐘來到打卡機前，占據(jù)位。時間一到，別的工人從車間離

    開的時候，他卻打卡進(jìn)入車間。

    于是在每次休息的那一個小時時間內(nèi)，老黃都會獨自在車間cao作兩臺，甚至

    三臺機床。到了其他工人上班的時候，他又會掐著時間再跑出去一趟，打上班的

    卡。于是每天兩個小時休息吃飯時間，爾童在排隊，抽煙和打盹中消磨過去的同

    時，老黃都幾乎能干出半個人的產(chǎn)量。再加上上班時的見縫插針，他的產(chǎn)量總是

    幾乎其他員工的兩倍，良品率則剛好比達(dá)標(biāo)線高一點。

    爾童簡直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樣的人，一個月能拿五六千塊錢工資絕對

    不會有人嫉妒，而是讓人心悅誠服。爾童曾經(jīng)找機會問過他為什么這么拼命，老

    黃笑著說：「趁著現(xiàn)在有貨做，趕緊多做點?！?/br>
    他說的不錯，因為這個項目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上一道工序供應(yīng)的毛坯數(shù)量逐

    漸供不上消耗，所以爾童他們班有時候不得不停機待料。到了這種時候，老黃才

    會無奈地閑下來，拿出一臺破破爛爛的，按鍵都已經(jīng)磨光了字跡的老磚頭手機，

    看著屏幕發(fā)呆，帶著滿臉笑容。

    有一次爾童好奇地湊過去想看看，老黃主動把手機側(cè)過來一些，已經(jīng)裂開的

    屏幕上是一對雙胞胎女孩的照片，年紀(jì)和爾童差不多。

    平心而論，這兩個姑娘雖然比不上素琴漂亮，但打扮時尚，動作優(yōu)雅，氣質(zhì)

    比素琴好了不知道多少，一看就是城里的姑娘。

    「是我姑娘?！估宵S疲倦而清瘦的臉上滿是自豪，斑白的雙鬢也悄然閃爍著

    光彩：「好看吧?！?/br>
    爾童吃驚不已：「黃叔！你姑娘怎么是城里人?。　?/br>
    「她們在北京上大學(xué)?！估宵S繼續(xù)看著屏幕：「挺花錢的。我只能拼命點，

    不讓她們被城里人看不起。我這輩子當(dāng)不了城里人沒事，要能讓兩個姑娘做城里

    人，我也沒白活了。」

    她們已經(jīng)是了。爾童想。她們在北京上大學(xué)，以后會留在北京吧。那么好的

    氣質(zhì)。老黃真不容易，但看著老黃那蒼老卻又滿足的面容，他明白了老黃為什么

    這么拼命。

    為了姐，我也要這么拼命。爾童想。要學(xué)老黃才行。但老黃突然像彈簧一樣

    從地上彈了起來，沖向自己的機床。爾童愣了片刻，才看到上一道工序的工人總

    算拉來了一輛拖車，拖車上是一盤盤爾童他們要加工的金屬坯，為每臺機床發(fā)放

    下去。

    爾童也趕緊跑回自己的機床前，準(zhǔn)備好模具和工具。就在這時候突然有兩位

    工人爆發(fā)了一陣爭吵，爭吵越來越激烈，其他工人紛紛丟下工作圍了過去。

    有相熟的開始勸架，但兩人都是臉紅脖子粗，不肯讓步。爾童也好奇地湊過

    去聽了一會兒，才明白他們是為了毛坯吵架。剛才送來的那些毛坯是不夠做到下

    班的，所以拖車經(jīng)過一名工人那里發(fā)放毛坯時，他幾乎是強行多要了兩盤。他隔

    壁的那位工人不樂意了，趁他不注意搶走其中一盤。

    兩人便大吵起來。

    事態(tài)愈演愈烈，當(dāng)其中一位舉起合金鋼的模具時，爾童還以為要發(fā)生流血事

    件。但這時一只帶著傷疤的手及時出現(xiàn)，抓住了舉在空中的模具。

    班長沒有多說什么，把兩人帶走了。過了不久兩人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親親熱

    熱地?fù)е绨?，完全不像是剛剛差點打得頭破血流。班長又是怎么做到的？爾童

    又看了一眼一直對這起沖突漠不關(guān)心，而是悄悄趁機用看熱鬧的工人的機床做出

    了爾童兩小時才能做出的產(chǎn)量的老黃。他們都這么神奇，爾童知道，自己要學(xué)的

    還有很多。

    這樣的沖突和糾紛就像歡樂與融洽一樣，無時無刻都在發(fā)生，爾童很快就習(xí)

    以為常。他的目標(biāo)是技術(shù)員，所以不在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有時候還會主動

    吃點虧。但這并不能讓他完全置身事外。

    上了整整一周夜班之后的那一夜，爾童在十二點下班吃過夜宵之后馬上回到

    車間，開始忙碌。但他發(fā)現(xiàn)氣動螺絲刀怎么都不順手，不停地打滑，要使出全身

    的力氣才能把螺絲鎖緊，擰開時也非常麻煩。爾童很快就氣喘吁吁，而且煩躁不

    堪。但老胡一直在跑來跑去地維護(hù)機床，這種小問題爾童又不好給他添亂。直到

    半小時之后，一直神出鬼沒的副班長才又一次在爾童身后突然問道：「怎么了？

    看你今晚上不對勁?！?/br>
    爾童已經(jīng)不會再被他嚇到，而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這螺絲刀不知道怎么

    回事，突然不順手了。」

    副班長拿過螺絲刀看了一眼，便冷笑了一聲，讓爾童心中發(fā)憷。但他只是對

    爾童說了一句：「你等會。」便大步走向隔著十臺機床的一位工人，拍了拍他的

    肩膀。

    噪音很大，爾童茫然地站在機床前，聽不到副班長在和那工人說什么。但很

    快他們倆就一起走了過來，在兒童面前站住。副班長慢吞吞卻不容置疑地對那垂

    頭喪氣的工人說道：「道歉?！?/br>
    那位老工人只能垂著頭，小聲說道：「老鄉(xiāng)，對不住，你那壞螺絲刀是我換

    過去的?！?/br>
    爾童這才注意到，這把螺絲刀確實和自己之前用的那把多少有些差別。

    副班長訓(xùn)斥道：「我早說了，不要搞這些小動作。我們線上每一臺機器，每

    一副模具，每一根螺絲我都認(rèn)識，你以為我是吹牛的？工具壽命到了自然會壞，

    廠里又不是不給你換，你最多等個把小時吧，能少幾個錢？你欺負(fù)新來的不懂，

    對你自己有什么好處？有這心思怎么不學(xué)學(xué)老黃，老馬和小秦？他們是靠搞歪門

    邪道拿那么多錢的么？」

    那家伙唯唯諾諾，不敢抬頭。副班長再轉(zhuǎn)向爾童：「這人欺負(fù)你，你要不要

    報告給班長，扣他工資?！?/br>
    爾童馬上看到了對方哀求的眼神。

    他很感激副班長把人情讓給他來做，大度地笑道：「算了……陳大哥也是計

    件，想著多做一點。我還在試用期，少點也沒關(guān)系。下次和我說一聲，我的先給

    你用就行?！?/br>
    「行，那我就不和班長提這事了?！垢卑嚅L瞪了那工人一眼：「還不快去換

    回來！把壞的給我，我去領(lǐng)新的！」

    對方感激地看了爾童一眼，飛快地跑回去了。從那以后，便再沒有老工人欺

    負(fù)爾童。

    ５

    次的半個月夜班比較輕松，因為目前的項目在最后一天結(jié)束了。在這之

    前的幾天大家都很閑，好些工人怨聲載道。要不是班長想辦法，盡量在正班時間

    待料，把金屬坯壓下來讓工人有班可加，而且再三安撫工人說接下來要做一個大

    單，恐怕有人會辭職。

    但爾童仍然累的很。這是他次上夜班，素琴也一樣，夜間要檢查產(chǎn)品只

    能靠燈光，她的眼睛每天都是又紅又腫。所以這次倒班放假的時候，他們?nèi)匀皇?/br>
    睡覺度過。

    幸好的是，接下來的白班上班天，班長就宣布他們班現(xiàn)在開始要做蘋果

    新機型的邊鍵。大家歡呼起來，因為這意味著幾個月的繁忙，幾個月的高工資。

    至少幾個月之內(nèi)不會有人再為了搶原料而打架。

    機床馬上統(tǒng)一更換了模具和程序。因為是新項目，現(xiàn)在注重質(zhì)量，每一模時

    間都很寬裕，給工人們留了三分鐘時間，生產(chǎn)任務(wù)的標(biāo)準(zhǔn)也相應(yīng)放寬了。

    爾童可以說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這里的工作，除了左腿和右手大拇指。一個月試

    用期臨近結(jié)束，他已經(jīng)能輕松完成正式工的生產(chǎn)任務(wù)。但他還想更進(jìn)一步。

    現(xiàn)在他精神很好，所以開始學(xué)老黃那樣趕時間。老黃的辦法的確有效，爾童

    雖然比不上他的效率，但很容易在八小時正班的時間內(nèi)完成十小時的標(biāo)準(zhǔn)產(chǎn)量。

    加班的兩個小時，他就會用來觀察和學(xué)習(xí)技術(shù)員的工作。很快他就掌握了一

    些基本cao作，比如機床報警時，有幾種情況是很簡單的原因，他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

    處理了。

    他開始考慮，該怎么開口向班長和副班長提出，每天完成任務(wù)以后跟著老胡

    學(xué)一學(xué)。但班長卻主動給了他機會。有一天爾童前去找副班長報告任務(wù)完成的時

    候，班長正好也在。他馬上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改阋呀?jīng)連續(xù)好幾天提前兩三個小

    時交滿產(chǎn)量了。要不要申請計件？你還有六天試用期滿吧？我現(xiàn)在就可以提前幫

    你把申請交上去，這樣你一過試用期就可以做計件工?！?/br>
    爾童趕緊道：「謝謝班長！那個，其實我想當(dāng)技術(shù)員……」

    「哦？」班長和副班長對視，然后一起看著爾童，接著又笑了起來：「行啊，

    我們求之不得。不過技術(shù)員是每年六月份和十二月份才能考，還有兩個多月。還

    有，技術(shù)員很cao心，比你們cao作員都累，工資也不比那些計件工高多少，比不上

    老黃他們，所以沒多少人愿意當(dāng)。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這兩個月我先跟老胡學(xué)著技術(shù)，行么?！?fàn)柾行╈驗?/br>
    老胡總是在抱怨。但他水平最高，跟他學(xué)最靠譜，這一點毋庸置疑。

    「行。你每天產(chǎn)量交夠了，我讓老胡帶著你當(dāng)個徒弟?！拱嚅L馬上讓副班長

    叫來老胡，但出乎意料的是，聽班長說了爾童的目的之后，爾童次看見老胡

    笑。

    老胡像是解脫一般，整個人都松弛了不少，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地答應(yīng)了

    爾童的要求。爾童隨即想到他這樣的反應(yīng)才是正常的。即使是自己，也能幫老胡

    分擔(dān)不少壓力。就算只跑個腿，老胡也不會那么累。

    問了爾童幾句之后，老胡便親親熱熱地?fù)е鵂柾绨蚧氐骄€上，一邊走一邊

    大聲宣布道：「這小兄弟馬上要當(dāng)技術(shù)員了啊！現(xiàn)在你們機器報警先給他看?！?/br>
    其他工友一起看著爾童，爾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驕傲。但他馬上發(fā)現(xiàn)自

    己空出來的機床邊有兩位工友正在吵架，原因當(dāng)然是為了搶爾童完成產(chǎn)量任務(wù)后

    空出來的機床?，F(xiàn)在的新項目三分鐘一模，cao作時間寬裕，大部分工友都能像老

    黃那樣cao作兩臺機器，所以爾童每天會空閑至少兩小時的機床就成了香餑餑。那

    兩位工友正一個占據(jù)了爾童的氣動螺絲刀，一個搶走了模具，互不相讓，結(jié)果誰

    也沒能開成機，他們自己的機床反倒便宜了別的工友。

    爾童又好氣又好笑，走過去客氣地說道：「旺哥，昨天前天我的機器都是你

    開的，今天就讓小毛開開唄?！?/br>
    那位工友雖然不情愿，但還是只能悶悶不樂地丟下模具，嘟噥道：「那明天

    你交了貨，還是給我開?！?/br>
    「行，行?！?fàn)柾Σ坏卮饝?yīng)道。他明白對方?jīng)]反對不是因為這是自己的

    機床，實際上前幾天他們都會在爾童人還沒走開的時候就開始在爾童面前搶，爾

    童也勸不住。今天能勸住的原因很簡單：老胡說爾童要當(dāng)技術(shù)員了。

    普通工人就算得罪班長，也不敢得罪技術(shù)員。只要技術(shù)員愿意，隨時可以讓

    他們的產(chǎn)量或者質(zhì)量跳崖一般下跌。

    現(xiàn)實就是如此。別說不敢再捉弄或者欺負(fù)爾童，普通工人們都對爾童尊重了

    不少。就算不怕得罪爾童，他們也怕得罪老胡。因為大家都看得出來，老胡比爾

    童自己都更希望爾童能早點當(dāng)上技術(shù)員，好讓他少管幾臺機床。他生怕爾童打退

    堂鼓，甚至有些巴結(jié)爾童的意味，搞得爾童根本不像徒弟。

    其他技術(shù)員也一樣。只要爾童上任，他們也多少能減輕些負(fù)擔(dān)。所以他們也

    很愿意幫忙，爾童問什么都會盡心而仔細(xì)地教他。爾童擔(dān)心的被嫉妒，甚至被打

    壓的情況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

    爾童對此感激不盡。不但遇到當(dāng)技術(shù)員的機會，還遇到好班長和副班長，遇

    到好環(huán)境有那么多人幫忙。他覺得自己運氣太好，所以絕不能辜負(fù)這種運氣。于

    是他每天都像老黃那樣拼命干，早早完成產(chǎn)量任務(wù)，空出來的機床給別的工人，

    以此來收買人心，自己則利用這時間專心學(xué)習(xí)關(guān)于這些機床的一切知識和技術(shù)。

    他能處理的問題越來越多，對這些機床也越來越了解。他覺得自己離技術(shù)員

    越來越近，直到某一天，這種充滿了希望的，繁忙卻充實的日子才戛然而止。

    那是他給老胡當(dāng)徒弟整整一個月之后的事情。

    爾童像往常一樣，學(xué)著老黃，中午休息的那一個小時在車間干活。現(xiàn)在他只

    需要六個小時就能完成任務(wù)。老黃也一樣在三臺機床之間跑來跑去，忙個不停。

    一切都平靜而祥和，似乎今天又會這樣悄然過去。

    那間太暗，而且潮。這間夏天會熱死。這家用網(wǎng)絡(luò)還要另外收錢……爾童一

    邊忙碌，一邊考慮著上次放假和素琴一起看過的，這廠外村子里的幾間出租屋。

    房租都是兩百，一模一樣。但條件多少有些不同。他和素琴都在缺點最少的

    三間當(dāng)中難以取舍。他們已經(jīng)決定五一節(jié)的時候搬出宿舍，找一個屬于他們的小

    窩。每天下班之后，癱倒在床上的時候就可以盡情地揉著素琴的大奶兒，這樣自

    己右手的大拇指就絕對不會再疼了。

    這么說的話，還是家最好，安靜，隔壁人少，好像弄出多大的動靜都沒

    關(guān)系……不對，還是第二家。在那六樓的陽臺上視野不錯，雖然比城里幾十層的

    公寓陽臺差的遠(yuǎn)，但在那里cao姐的小屄兒，肯定會爽得不得了……不行不行，還

    是第三家，對，第三家。那里衛(wèi)生間比其他兩家大得多，這樣兩人就可以一起洗

    澡。不但節(jié)約水，還可以一邊洗就一邊把大雞兒塞進(jìn)姐的小屄兒里面，cao個痛快

    ……去年在外面住的時候就是這樣……爾童越想越期待，越想越興奮，很快就忍

    不住，想著今晚得想辦法cao素琴一次才好。但突然之間，他在滿眼搖晃的大奶兒

    和大白腿的畫面里發(fā)現(xiàn)好像有什么不對。

    是什么不對？機床運轉(zhuǎn)正常，產(chǎn)品也沒什么不良現(xiàn)象。又是幾分鐘之后，爾

    童終于意識到為什么感覺不對勁：他已經(jīng)好半天沒看到老黃的身影了。

    但他看了一眼老黃的方向，卻發(fā)現(xiàn)老黃在遠(yuǎn)處的一臺機床前，上半身探進(jìn)屏

    蔽門，大概是在拿或者放模具?？村e了，爾童想。他裝好一盤成品后再次抬頭，

    心里卻咯噔一聲。

    沒有看錯。老黃還像剛才那樣，保持著半身探進(jìn)機床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冷汗從爾童背上迸出，他丟下打了一半的螺絲，飛快跑到老黃身邊。

    映入眼簾的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老黃趴在機床內(nèi)的底臺上，腦袋已經(jīng)被

    刀具打得稀爛，像爾童很少吃到的番茄醬。機床內(nèi)壁斑斑點點都是鮮血，已經(jīng)停

    止運行的主軸靜靜地懸停在老黃腦袋上方半米處，閃亮的合金鋼制的刀具只剩半

    截，斷口處還在緩緩滴落粘稠的猩紅。

    甚至還有一串血跡被高速旋轉(zhuǎn)的刀具甩出屏蔽門，濺落在工作臺上老黃最后

    擺好的那些成品之間。妖艷的紅在灰暗的車間內(nèi)襯托得那些金屬顆粒更加晶瑩，

    更加明亮，閃耀著冷酷而凌厲的光芒。

    爾童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接著他一個激靈，轉(zhuǎn)身狂奔向安檢出口，聲嘶力

    竭地喊道：「救命吶——有人出事了——」

    警察沒有盤問爾童多久，因為老黃的死亡原因很快就有了結(jié)論。絕大部分都

    是老黃自己的責(zé)任。他不關(guān)屏蔽門，不鎖空氣閥，甚至不等主軸停止運行，完全

    復(fù)位就伸手去拿模具。而這一次，用來鎖緊公模和子模的那兩顆螺絲中有一顆出

    現(xiàn)了斷裂，但同時cao作三臺機床的老黃沒有發(fā)現(xiàn)這致命的裂縫。

    在每分鐘兩萬轉(zhuǎn)的刀具的沖擊下，那顆螺絲很快徹底斷成兩節(jié)。一顆螺絲是

    無論如何也固定不了公模和子模的。很快子模就劇烈地震動起來。沒有空氣閥的

    固定，這種震動越來越強烈，終于讓脆弱的子模也四分五裂。

    最后刀具也被崩斷，一截刀具和一塊子模的碎片像子彈一樣，先后命中正準(zhǔn)

    備去拿模具的老黃的額角。他馬上失去知覺，但因為他每次拿放模具時為了節(jié)約

    時間，左手總是放在開始運行按鍵上，所以這一次他倒在底臺上時，按鍵也被他

    的左手帶了下去。

    主軸開始旋轉(zhuǎn)，殘留在主軸上的半截刀具按照程序的設(shè)定，精確地切割了一

    遍老黃的頭顱。爾童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死去好幾分鐘了。

    爾童做完筆錄，頭昏腦漲地回到了工友們之間，滿眼都是老黃倒在機床內(nèi)的

    模樣。工友們議論紛紛，「這就是命?！购芏喙び堰@么說?！搁愅踅腥巳?，

    誰敢留人到五更?！惯€有工友這么說。「他總是要錢不要命，我就知道遲早會出

    事?！褂泄び严裣戎话阏f道。還有工友慶幸地說著：「幸好不是我?！?/br>
    和老黃最熟的幾個工友則嘆息著，說著他們才知道的內(nèi)幕：「老黃是被自己

    閨女坑的?！?/br>
    「是啊，聽說那兩個丫頭為了買蘋果手機的新機型，去借了什么高利貸，拿

    裸照做抵押的。說是每個人借了七千，現(xiàn)在一共要還十萬。還不起?，F(xiàn)在放貸的

    把她們裸照發(fā)到老黃手機上，說不還就要公開。老黃這是急瘋了吧。」

    「要不是心神不寧，他絕對不會出事?！?/br>
    「蘋果新機型，不就是我們做的么？」

    「是啊，咋了？我們是做蘋果的，又不是用蘋果的?！?/br>
    「唉。唉。正好又碰到這種事。這就是倒霉，就是倒霉啊?！?/br>
    工友們嘆息著，但爾童仍然腦中一片混亂。這是偶然嗎？當(dāng)然是偶然。但爾

    童知道，如果好好的關(guān)上屏蔽門，老黃就不會被擊中。如果好好鎖死空氣閥，模

    具就不會因為劇烈震動而破裂。如果鎖六顆螺絲，只斷了其中一顆也不會造成事

    故。如果……

    只可惜，這世上并沒有如果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