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整頓
章三 整頓
主子。見魏懷恩坐起身來,蕭齊走上前去掛起帳幔。 嗯,你沒去休息嗎?白日里補眠容易讓人一時難以徹底清醒,好在魏懷恩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寢殿里只有她和蕭齊兩人,便抱著被子把頭枕在膝蓋上,側(cè)著臉看向他。 奴才得守著主子,防備著不相干的人進來。 這話極其巧妙,就算落在魏懷恩的耳朵里,也只會覺得他忠心耿耿,哪怕自己困倦也要幫她遮掩身份。只不過在蕭齊心里,哪怕是水鏡她們,也都是不相干的外人。 做得很好。魏懷恩挪到床邊伸了個懶腰。早間的陰云已經(jīng)散去,她沒用早膳,也睡過了午膳,看到窗外的陽光,心情一好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饑餓。蕭齊,我想吃雞湯面,要多放幾朵蘑菇,還要多點醋。 蕭齊不知道魏懷恩的用膳習慣和宮中其他貴人都不相同,還以為是自己不知道主子喜好,需要主子親口把自己的要求交待給他。這是今天第二次他給主子添麻煩,身體本能跪下,卻咬緊嘴唇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請罪。 你跪下做什么?魏懷恩伸直腿用腳尖輕輕踢到他的肩膀催促,快去吩咐膳房?。克樦痛沟哪抗饪聪虼蚕拢`解了他的意思。你不用幫我穿鞋,叫水鏡進來吧。 是,主子。蕭齊馬上起身出門,不忘把殿門仔細掩好。他早早吩咐下去準備好的各色菜式看來是用不上了,幸好雞湯可以直接用。陪著扮成公主的水鏡往后殿走的時候,他小聲請教為何魏懷恩只要吃雞湯面。 水鏡沒忍住噗嗤笑了一聲,發(fā)覺失態(tài)趕緊掃過周圍,確定都是自己人之后才耐心和蕭齊解釋:咱們的殿下都是想吃什么就要點什么,她不介意等,但最討厭別人揣測她的心意提前準備。你救了殿下,就是咱們自己人,只要別自作聰明,就知道殿下是最好侍奉的主子了。 蕭齊從不曾見過宮人中有人敢像水鏡這樣把情緒外放,面上的不贊同很快閃過又消失。他大概能猜出魏懷恩喜歡隨性,喜歡真誠,但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歡別人揣測心意。這有些難辦,如果奴才不去揣測主子,怎么可能辦好差事。水鏡的話在他心里走了好幾遍,還是想不出應該怎么解。 于是在魏懷恩用膳和梳妝的時候,蕭齊都守在不遠處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他很聰明,不然也不可能這么快從一個快死的無名奴才爬到東宮之中。作為奴才,不止要伺候主子,還要伺候頭上的大奴才,但無論身份如何,都要能瞧出他們心中最在意、最想要的的東西是什么。 后妃要博得圣眷,大總管們要常得恩寵,那位下令活活打死他的嘉福大公主是因為自己弄彎了簪子上輕盈的銀絲影響了她的心情,那魏懷恩呢?她在意的也是容貌和釵環(huán)嗎?一定不是,他不能用自己曾經(jīng)的任何經(jīng)驗去套用在她身上。不只是因為在他心里,那些人都無法與她相提并論,更因為他知道她要走的路是世間獨一無二突然,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掠過他的腦海,但他抓住了那個大逆不道的想法,也突然明白魏懷恩想要的,絕對不只是頂替太子哥哥活下去,享受這個位子的權(quán)力與自由這么簡單。 他看了看湛藍的天空,回憶起了那些能夠在皇帝近前行走的內(nèi)侍們喝多了黃湯之后才敢小聲和其他內(nèi)侍炫耀的侍奉之道,他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些只言片語,竟然指點了他現(xiàn)在的迷津。原來我的殿下從一開始就走在這條路上。蕭齊趁魏懷恩對鏡時偷看她的側(cè)顏,看她把劍眉擦掉,再勾出柔美的遠山眉。水鏡為她敷粉點胭脂,她的威嚴和戾氣也在被她一點點收起,等到發(fā)髻挽好,又是嬌媚動人眉眼帶笑的嘉福公主。 其實他們兄妹長得極像,蕭齊想著。甚至殿下不需要過多偽裝,就能夠讓人以為她就是太子本人。只是到今天他才意識到,殿下的女兒身才是她的偽裝,那雙杏子眼根本不喜歡時時刻刻都做出嬌憨的樣子,只是因為她得做出公主的樣子。天真,無害,因為兄長和父皇的寵愛而無憂無慮,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應該是什么樣子,她就演成什么樣子?;蛟S昨晚湯池邊,他見到的才有可能是真正的她,即使沒有粉黛,沒有華美衣袍,她也能用胸中勃勃的野心和眼中時刻燃燒的火焰淬煉出她攝人心魄的美麗,像毒蛇,像長劍,像一切極度危險又惑人的事物,讓你無法不在她面前俯首稱臣。 他怎么能不為她折服。 蕭齊?魏懷恩本來已經(jīng)要帶著換回女官打扮的水鏡出門,余光里看見半天沒有動過的蕭齊,起了壞心湊到他面前。 主主子。洶涌的心海霎時平靜,他差點被近在眼前的美人嚇到后退。 你還挺高的魏懷恩仰頭問他:還沒問,你多大了? 奴才永和三年生人,下月就滿十七。他看著她的唇瓣答道。 比哥哥大兩歲,那還說得過去。魏懷恩放了點心,不用擔心身高會讓別人起疑。 對了蕭齊,魏懷恩踮著腳離他更近,我美嗎?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他沒有喉結(jié)的脖頸上,蕭齊張了張嘴才找到自己的聲音說:美,殿下極美。 眼前的人笑彎了眼,轉(zhuǎn)頭和水鏡一起離開。蕭齊聽見水鏡疑惑的聲音:殿下,你是不是離那個內(nèi)侍太近了? 她們漸漸走遠,蕭齊追了幾步才沒錯過魏懷恩的聲音:你不覺得他長得好看嗎?被美人夸我美,那聽著才開心呀。而且他挺有意思的,不是嗎? 蕭齊站在廊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走到庭中養(yǎng)著荷花的水缸邊注視著自己的倒影,學著剛剛魏懷恩的笑容瞇起了眼睛。 不好看。他對著倒影說,隨后撥了一下水面轉(zhuǎn)身離去,把自己攪得粉碎。 見過你哥哥了?這下開心了吧?魏懷恩才一跨進上書房,皇帝就已經(jīng)擱下筆起身,招呼她一齊坐到窗邊小幾旁。樂公公又是擺棋盤,又是就著皇帝的話頭逗魏懷恩,讓她不需要怎么費心表演就能和往常一樣。 但總歸還是不一樣了。她一邊琢磨著怎樣才能幫太子,一邊還要假裝太子哥哥還在東宮可以去告父皇的狀,還是讓皇帝看出了端倪。 懷恩在怪父皇嗎?永和帝笑容收斂,手指敲著玉棋子。樂公公感受到氣氛凝重,不動聲色地退后幾步,給魏懷恩使眼色。 父皇看出來了?魏懷恩裝作不可思議,那父皇怎么還步步緊逼,我都快輸了。她故意下了一步看似能夠給黑子壓力,卻輕易就能被逆轉(zhuǎn)局面的壞棋,明明是父皇一點都不讓著我,還說會喂我?guī)撞?,我要去哥哥那里告你的狀?/br> 好好好,讓你,讓你。以為魏懷恩根本沒有再糾結(jié)獵場刺殺的永和帝又恢復了一團和氣,好像剛才的那句試探只是一句笑話。他能把慈父心腸寄托在乖巧天真的嘉柔公主身上,也能看在先皇后的情意和魏懷恩的懂事上對她寵愛有加,但他不能允許她的記恨,哪怕這一次是他沒有在意她的建議才讓太子因為護他受傷。 但那不都是理所應當?shù)膯??他是父親不假,可他更是梁朝天子,不容任何人對他不敬。懷德和懷恩都是好孩子,一個為他分憂,一個為他解悶,但他們都是依附他的皇權(quán)而生,他能給予,就能收回。 魏懷恩下了幾局,便知趣地告退。水鏡陪在她身側(cè)小心覷著她的臉色,但一直到她的宮殿之后也沒想好該怎么開口。 殿下,什么時候回東宮呢?可要帶什么東西一起嗎?水鏡雖然希望她能在自己宮中多歇一會,但自上書房回來的這一路上,公主一直郁郁不言,她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但她明明聽見的都是歡聲笑語,怎么會 水鏡,讓我一個人待一會。 殿下 下去吧。 夕陽不似午后那樣有生命力,讓魏懷恩覺得悲涼。她不是到今天才看透那位皇帝,只是從今天開始,她再也沒有能夠欺騙自己繼續(xù)得過且過的理由。誰都不是生來就要帶著怨恨和仇視活著,如果可以,她可以一直做一個有點野心但也僅僅止步于野心的公主,哪怕皇帝把她當作貍貓,愛她的乖順,不喜她的爪牙也沒關(guān)系,她可以活得很好,比任何女子都要好。但那前提是她不用作為一個真正的人清醒地活著。一旦她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她才能意識到那些以往假裝不在意的寵愛有多虛偽。 她的內(nèi)心深處是有一點點希望父皇是真的無條件疼愛她,這樣等到某一天她撐不住的時候,還有一條后路??墒莾H僅是一點點心神不寧,都能讓帝王疑心,她毫不懷疑如果自己沒有用合理的理由轉(zhuǎn)過話題,等待自己的就是責罰、禁足,而她的罪名,就是頂撞君父。 可她沒有提醒過父皇不要冒進嗎?她沒有提醒過哥哥一切小心嗎?因為皇帝的自負,因為哥哥的愚孝,她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親人,難道她不能心生哪怕一點怨懟嗎?去他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就是要恨,就是要怨,這樣的父親,到底是骨rou血親,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主人?今天只是一點點走神就讓他心生不滿,那有朝一日事情敗露呢?她根本就沒有退路,在她踏出原來被安排好的生活軌跡的那一刻開始,這個世上就沒有任何溫情可言。 她觸摸到了皇權(quán)的森嚴法度,只是這一角居然就讓她心涼。她得趕緊成長起來,包裹在她周圍的夢幻都已經(jīng)徹底破碎,既然要去爭斗,就得讓自己比任何人都心硬。 如果這就是真實的世界,那就來吧,她不怕。 昨晚的刺客審出什么了? 回到東宮之后,虎衛(wèi)營的統(tǒng)領(lǐng)前來稟告。 是,下官審出那些刺客并不是來自于同一個主家,名單在這里,請?zhí)舆^目。 魏懷恩掃了一眼名單,覺得十分眼熟,從書案旁的紙堆里抽出一張上午寫好的紙一比對,居然相差無幾。 送他們?nèi)ゴ罄硭掳?,孤這里不再需要虎衛(wèi)營保護了,你們可以和舅舅復命了。蕭齊,送一送何校尉。 蕭齊再回來的時候,魏懷恩交給他一張勾畫過的名單。 兩件事交給你辦。水鏡留下的人你已經(jīng)見過了,但這東宮里還有其他這三個月安插進來我不知底細的人,查一遍。還有這份名單上的人,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后日之前告訴我他們這一個月以來的動向,特別是最近幾天。我的人和暗衛(wèi)蕭齊接過一塊鐵牌,你全都可以用,盡快熟悉起來,我沒有太多時間給你。 是,主子。 魏懷恩沒有等太久,甚至在第二天晚間,蕭齊就回來復命了。 定遠侯 是,定遠侯近期宴飲不斷,不只是名單上的大臣是他府上的??停胚€把其他經(jīng)常登門的賓客列了一張出來。蕭齊又遞上一份名單,奴才查到,刺客供出的那幾家,在殿下遇刺的前一天全都在定遠侯的林苑中徹夜未歸,從京城到行宮快馬加鞭需要五六個時辰,再加上掩藏等待的時間,如果是那時發(fā)出的命令,都對得上。 所以你覺得,主謀是定遠侯?魏懷恩把簡報放在榻邊小桌上,抬手示意他過來。 奴才是這樣認為的。蕭齊跪在她腳邊,在她的手落在他肩膀上的時候繃緊了身體。 結(jié)論對,但是緣由不對。不過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很滿意。魏懷恩撓了撓他的側(cè)頸,像是逗引母后曾經(jīng)的那只貍貓。 蕭齊縮了縮脖子,但她的指尖似乎有種魔力,讓他放松了下來,甚至還想依偎到她的膝上。 但他不敢有動作,魏懷恩卻坐起身來貼近了他,把他系得規(guī)矩的帽繩一點點拽開,讓他眼神躲閃不知道應該看向哪里。 洗過澡了?內(nèi)侍帽被她摘下來扔到地上,他半干的發(fā)髻顯露在她眼前。 是。他有些驚慌,想轉(zhuǎn)頭看自己被扔到后面的帽子,可溫熱的指尖捏住了他的兩邊耳垂,從沒有被這樣對待過的蕭齊喉間發(fā)出了一聲嗚咽,被這小小的力道掌控了全身不自覺地跪直了身子,幾乎與坐在矮塌邊的魏懷恩視線平齊。 對上眼神的剎那,蕭齊本能想要移開視線,但又有幾根手指撫上了他的臉,讓他的整個靈魂都被這雙手禁錮住動彈不得。 蕭齊,你不會背叛我的,對嗎? 一雙淺棕色的杏子眼把他滿臉緋紅的窘態(tài)照個清楚,里面卻清冷得沒有半點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