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漣漪
二 漣漪
白曜長到了很大的年紀(jì),她讓靈遺改口,不許再叫她小白曜,要叫大白曜。大到盛夏時他們衣衫不整地睡在一起,她的侍者朝云見狀會大驚失色,嚇得丟掉手里的水盆,伏倒在地。白曜也明白那是為何。他會向朝云解釋,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樣,他對白曜什么都沒做。白曜卻覺沒有什么好遮掩的,反正前兩年去覆杯池玩,他們都見過彼此的裸體。還有共過生死。 那天天氣很好。密葉下的光斑碎灑半池,他潛進碧藍(lán)的水里不見蹤跡,波光似藻荇般搖,他的身影掩在更暗的底下,緩緩向她在的岸邊靠近,長發(fā)的擺動總慢了一拍,就像魚張開鰭那樣,時而往上掠出片鱗,然后探出頭,倚上凸向池中的青石,托腮望向她笑,默然等漣漪一環(huán)環(huán)合攏。她像捧花一樣,將揉亂的衣服捧在胸前??聪蛩?,覺得和他四目相對的感覺很怪。環(huán)顧別處,又實在沒什么好看的了。 害怕。她說道,撐著石板伸長腳,用腳尖點了點水面,旋而縮回原處。 他反要取笑她:大白曜竟然從來沒有下過水,我不在的時候,沒人帶你去玩嗎? 有,我在岸上看著。我說我不喜歡,他們就不會來煩我了。坐船會頭暈,后來,要碰水的場合都不常去了。 竟然怕水,你真不像個南人。他遠(yuǎn)遠(yuǎn)取了一觴酒飲,繼續(xù)問,今日為何說想來鳧水? 偶爾還是想來玩。白曜說著,隨手對著靈遺的腦門一推。他卻猝然握住她的手腕一拉,將她抱下水。她頓時慌了,手腳并用地?fù)潋v,猙獰地扭動想要掙開,卻是一點點把他往水底按。放開我,她連聲喊著。他卻沒法說話,不知吐了兩個什么字就斷了,但抓著她手腕的手一直沒松開。他不動彈了,也沒有聲響,只是微微向后仰身,隨水漂離岸邊。 明知已經(jīng)夠不到岸了,白曜還是不死心地伸出另一只手奮力向前撲。就差一點。這下她不知該怎么辦了??謶衷谝粍x間刺穿骨髓,再是冷水臨頭灌下,水底的日光像是異世之物,被潮涌任意揉碎,封印失靈。她閉上眼,迎著翻攪不止的水花伸出手,再度被水花吞噬,用完了最后一點力氣。 沒了。他若不拉著她,大概至少能活一個。讓她死好了。但他到現(xiàn)在都沒放手。她知道他是可以信賴的人了,但已經(jīng)晚了。 會有人注意到來撈他們嗎?今日出行只帶了寥寥幾個侍者,正守在一箭外的車駕歇息。 靈遺,沒了。 她感到自己在變輕,一點點往上漂,頭頂又照到日光,不再那么冷了,像是冬日抱著薰籠打瞌睡的天氣,節(jié)慶時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沒有人會來陪她,可她總是不死心地坐在那,睡一會醒一會,直到天明。到最后只有白蛇來陪她,銜來新的香丸,繞著她,盤過肩上,問要不要留下來陪她,這樣她們都不會孤獨了。 為了我,不當(dāng)公主也可以嗎?白蛇不會人語,但她好像能直接明白它在想什么。 公主?她感到這兩個字眼無比陌生,從來沒有人真的把她當(dāng)成公主。她果斷回答:白曜不要當(dāng)公主了。 哪怕也要拋棄靈遺? 他算什么人? 他白曜醒了,是在岸上,她挺身坐起,看見靈遺手里還捧著一條符咒,燒得只剩下最后一點,他對上她的眼睛,兇巴巴地說:不要把自己的身份和道號交給那條蛇,你忘了以前是怎么死的嗎? 忘了。你不許兇我。她理直氣壯道。 這次總該記得了吧。 你才像是壞人!壞人!誰要你救我了,自作多情。我本來就不想活了,有什么意思??? 靈遺話語一哽。背向她側(cè)臥斟酒,飲罷仰天躺下,無可奈何地說:你該慶幸今日有我在,不至于釀成大禍。來日我定將那條蛇捉來斬了,擺在你面前,讓你看看它本體是什么腐朽衰物。 你以為自己是何方神圣???太后的一條狗罷了。 他不語,她正得意洋洋以為自己吵贏了。他又側(cè)身拽了她一把,她跌在他身上,撐起身時見了他的臉,忍不住繼續(xù)罵,豬狗不食汝余?,北 她被他陰惻惻的目光嚇住了,一時噤若寒蟬。 怎么不說了?說啊。他輕描淡寫地挑釁道。他的眼睛完全黯了。一只手還抓著她,就是剛才在水里抓的那只手。方才的痛還沒好,她覺得自己的手腕都快被他捏碎了。 你別以為我會被你嚇到!她想這么說,至少可以給自己壯膽,但是真的被嚇住了,什么也說不出。原來他以前從來沒真的對她兇過。豬狗不食其余的應(yīng)該是她,再怎么也不能罵方才的救命恩人,如此算是以怨報德。但她也沒說錯啊,見不得人的事都是他自己做的,憑什么不讓她說? 對峙許久,她正發(fā)呆想事情,他又把她甩開,背過身,不說話,喝悶酒。她發(fā)現(xiàn)他的踝邊有個顯眼的血口子,已經(jīng)凝固結(jié)成暗色。 她愣了愣,跑回水邊自己玩。玩什么都沒勁,就望著天思索,有沒有什么法術(shù)能讓人在水中吐納無礙呢?這樣她就不必從頭學(xué)游泳了。靈遺說沒有。但往后三月間,她還是很快學(xué)會了游泳,只是不能像他那樣,潛在水里閉氣許久。 她以為他還會生氣。但是意外地沒有?;貙m后幾日,他如約來見她,就再也沒有提起那天的事,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的表現(xiàn)也平淡得沒有變化,一樣的寡言,一樣的苦瓜。但她知道他故意粉飾出從前的模樣。他們之間有些東西已經(jīng)變了。手上的淤青,他腳上的傷不會騙人。他會更直白地命令她別做某事,而不是一邊備著糖,循循善誘地先把她哄開心。她會直言不諱地跟他吵架。 這么說來,她與他反而離得更近了。不必他發(fā)問,她就會不由自主說出自己心里的想法,所以他才總規(guī)勸她。她再也沒法患得患失地構(gòu)想,他終有一天不再來的情形,又被流放去外地什么的。因為她的確不能沒有他了。到時候帶她一起走吧。他能帶她走嗎?沒關(guān)系,她會像學(xué)會游泳那樣,學(xué)會私奔的。 · 今冬下了第一場雪。雪霽時分,白曜去華林園玩,恰好碰見靈遺挽著太后出來走。那時她才覺出,罵他的幸臣出身是很過分的事。他在太后面前總是卑躬屈膝、如履薄冰,表里不一地陪笑,連如今太后還政新君了,仍舊如此。那并不是他原來的模樣。連太后都知道他性子太介。也正因如此,以前太后經(jīng)常不留情面地訓(xùn)斥他,教他唾面自干,好好磨一磨自己的性子,先搞清楚什么是為人臣之道,再談進取和圖治。這樣的情形白曜都不敢想象,光是看他在外面低聲下氣地侍奉太后,那些富貴都是他勉強折著自己,一步一稽首換來的,她就心痛了。心像一塊陳年的爛抹布絞成一團,污泥里的暗刺不由分說地扎穿各處,那就是心痛,以前只聽人把此話掛在嘴邊,從未見誰真的痛過,如今算是知道,原來真的會痛。但是很怪,明明不關(guān)她的事。她也絕不是珍惜靈遺,知道也許這些只是她一廂情愿的誤解,靈遺根本在其中自得其樂。白曜只是不明白,很多困惑不解。 太后知道在自己身邊的靈遺總是帶著面具曲意逢迎嗎?她滿足于這樣沒有真心的討好嗎?威權(quán)之下哪會有真心。還是說,她本就以折彎一個做不好佞臣的硬骨頭為樂,若是一折就彎,嗷嗷亂叫地求饒,也教人一下就無趣。真的硬骨頭也不會做幸臣,靈遺是自己性子別扭拎不清,總以為可以勉強一下自己,真的做了,又覺得太勉強,每次都做不到底。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說的可不就是他。 哪怕她中途就敗興地跑走,這種心痛還是持續(xù)了很久,并不很強烈,卻像痰一樣正好卡在喉頭。往后好幾天,她都寢食難安,瘦了好些。她開始想逃離這個令她難過的地方,一成不變年復(fù)一年,高墻圍攏的天空。很快她因體弱染上了病邪,渾渾噩噩地臥病半月,又到她最討厭的元會與元夕,靈遺無暇顧及她,來得也少。每年到這個時候,她的心情就特別糟,又忍不住想摔東西。但靈遺已經(jīng)勸過她,她也決定改掉這個陋習(xí)。于是,她決定另做一件大事,在元夕夜撇下所有侍者溜出宮,看燈會。 此日宮禁守備不嚴(yán),得手比她想象中更為容易。她在燈會上看到許多人間煙火,那是靜肅的永巷里從來見不到的。像個過客一樣穿行在繁華的街上,白曜好像回到八歲時整日聽別人說自己和靈遺如何的日子,又找回對世間充滿好奇的那份歡喜。絢爛的光華與歡騰的笑語都在祝福她,而她在這繁華的終末,遇見了要帶她回家的白面郎君。他會逗她笑,將各種有趣的小玩意捧到她眼前,眼里只有她。她決定不再回宮了,從此和他一起生活,就像夫妻那樣。 她住進了白面郎君的家里。她沒法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沒有三媒六聘。當(dāng)然,他也沒提這些。他們是行周公之禮成了夫妻。如今再也沒有人隨時來照顧她,只有她必須照顧別人。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毛手毛腳的大孩子,而不是自己原本以為的賢媛淑女,馬上露出了另一副面孔。他不再逗她,而是收走她所有的玩具勒令她長大,要她看清現(xiàn)實。他不是出生于富貴人家,要養(yǎng)活自己就已艱難,何況再帶個她。他要養(yǎng)家,不可能總是陪她玩。他不求別的,只求她不要每天晚上鬧,不陪她玩就鬧到半夜。她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他的眼里有的是更多別的東西,唯獨沒有她,她礙著他了。 她在攤牌自己是公主和再度跑走之間糾結(jié)了大半夜,清晨時人靜,他也還沒醒。突然有股惡寒從她肚子里泛上來,她預(yù)感到若要逃走,這將是她最后的機會,當(dāng)即赤著腳跑出家門。她夢見了告訴他自己是公主的情形,他笑話她,說她當(dāng)真瘋了,然后把她鎖在屋子里,不讓見人,不讓出去。白曜知道,宮中的崔太妃就是這樣,起先她只是嘴碎,四處抱怨冬季給她的炭火不夠。無人愿給這位失勢的太妃平白添這一筆支出,她就一直耿耿于懷地嚷嚷,終于嚷得人煩了,與她爭執(zhí),太妃要動手打人,他們爭不過,索性就說她瘋了,被移去更僻的冷宮,死生不問。 沒有太多猶豫,她奔向靈遺在宮外的宅邸。和他一起出行的車駕好幾回經(jīng)過,她很清楚在哪,不會有錯。快要到的時候才恍然想起,今日是入宮決事的日子,此時他應(yīng)已出發(fā)。她丟了已有半個月,他應(yīng)已發(fā)覺了。但沒有任何人來找她,城中也沒有一點某位公主丟了的消息。 果然她在不在都一樣。和崔太妃一樣,是住冷宮無人問津的命。丟了正好,自己找回去反而麻煩。 意外的是,當(dāng)她仍舊死皮賴臉地找到靈遺的府上,他正好在,喝得爛醉,披頭散發(fā),大冷天只穿了一身寬大的素色單袍,磕磕絆絆地彈著胡琵琶吟詩,吟的是班婕妤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見到他的那一刻,她哇的一聲哭了。半個月來受了許多委屈她都沒哭,可突然就像弦斷了一樣,一直哭得抱頭蹲在地上。 直到她稍好了,靈遺開口告訴她,他又被罷免了。 為何?年初又發(fā)生了什么? 因為矯詔調(diào)禁軍,找公主。說著,他走到她面前,將她攔腰抱起,道,這里沒有你穿的鞋。也不可能讓你穿了再跑,只能委屈你了。 備注:豬狗不食某余是中古常見的罵人方法,意思就是某人喪盡天良,已經(jīng)到了豬和狗都不想吃TA剩下的東西的地步。原本想直接翻譯的,但翻譯了沒有那個味道,就還是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