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明面上稱因現(xiàn)是非常時期，為有備無患，不便過多動用公使錢，也不好驚動過多官吏。

但張亢在觀察一陣后，倒是猜出真相來了。

他并未過多掩飾自己心思，想是被這位年紀(jì)輕輕就身居高位的人精在之前那一陣簡短交談，就給猜出來了。

至于朱希文，就更不用說了。

這一路行來，他對于朱希文有多推崇這位舊識，可謂再清楚不過了。既然其與友人多年不見，自然會揣著數(shù)不盡的話要說，哪兒會在乎一場宴席，或是什么隆重場合？

想明白這些許彎彎道道后，張亢遂徹底放了心。

橫豎在席之人都是彼此相熟的，那除了耳朵不得不貢獻出去、多聽聽關(guān)于陸節(jié)度的豐功偉績外，自己大概就只需做好全程當(dāng)個啞巴陪客的準(zhǔn)備了。

張亢自認(rèn)是經(jīng)歷過朱希文那一套的過來人，果然沒過多久，他就逐漸適應(yīng)了被一干尤其鐘愛吹捧陸節(jié)度的同僚包圍的滋味。

甚至還饒有興致地觀察起氛圍微妙的這幾人來：朱希文明顯最想同陸節(jié)度說話，好幾次欲言又止，偏偏三番四次都被滕通判給硬拽回來滔滔不絕，好幾回脫身未果，才不得不死了心，專心當(dāng)個聽客了；李郎將起初是表現(xiàn)最拘束的，只有等幾杯黃湯下腹，臉上染了紅暈，話才漸漸變多起來；陸節(jié)度的狄姓義弟年紀(jì)雖輕，身形卻是令人吃驚的高大，也最沉默寡言，僅偶爾湊近義兄，低語幾句；至于最為關(guān)鍵的陸節(jié)度……

張亢挑了挑眉，一時間不知作何評價。

看似專心用膳，卻不動聲色地將每個人都照顧到了，看那副架勢，還真頗有幾分雨露均沾的風(fēng)流從容。

偷摸著打量了找一陣后，張亢才感到些許饑餓。

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放開肚皮，該吃吃，該喝喝——哈？

張亢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剛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哪菐妆P子羊rou，咋才過一小會兒功夫，就被清得干干凈凈了？

不可能吧！

張亢用力地眨了下眼。

莫不是誰一個不小心，剛巧把這幾張盤子一道掀翻了？

相比起滿懷質(zhì)疑，不著痕跡地往桌下東瞟西瞟，找尋那些莫名失蹤的羊rou的張亢，在座的其他人對此則是習(xí)以為常，仍舊談笑風(fēng)生。

待找尋許久未果，還有些不死心的張亢重新抬起頭來，拾起筷箸，欲要再戰(zhàn)時……

就駭然發(fā)現(xiàn)，擺滿桌面的菜肴，不知從何時起，已消失了過半！

真是活見鬼了！

張亢的灼灼目光，一下凝固在了陸節(jié)度使那優(yōu)雅挾起最后一塊酸菜魚的竹筷上。

陸辭素來敏銳，即刻就察覺到了張亢的那道目光，笑盈盈地側(cè)過頭來，詢道：“公壽？”

張亢還來不及回答，身邊那雖然在一直小聲交談著、卻不忘分神到陸辭身上的宴中人，就不約而同地噤了聲，齊刷刷地對他行了充滿疑惑的注目禮。

張亢從前還當(dāng)自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卻莫名被這一道道目光惹得一個激靈，頓感壓力倍增，趕忙否認(rèn)道：“回陸節(jié)度，下官無事?！?/br>
他固然親眼目睹了挾走最后一塊魚rou的是陸節(jié)度，但那舉動斯文優(yōu)雅，著實不似風(fēng)卷殘云的老饕，因此也打心底地不認(rèn)為對方會是‘罪魁禍?zhǔn)住?/br>
眼下就成自己偷看被捉了個正著的局面，自是感到幾分窘迫。

陸辭眨了眨眼。

對于張亢這套敷衍的說辭，他顯然是不信的，但他也未去當(dāng)場戳穿，而是笑著點點頭后，就召來下仆，小聲叮囑了幾句。

未過多久，下仆便端著幾盤剛跑去酒樓買來的、還熱著的豆腐滾魚rou來了，又貼心地擺在了張亢跟前。

張亢：“……”

他一方面被陸節(jié)度對自己這一微不足道的小官，也展現(xiàn)出的這份細(xì)心體貼所感動，一方面又有些哭笑不得——他怎么可能真是非要吃那口魚rou不可！

這下可好，自個兒而正事還未做半件，倒先承了份情，還成了善解人意的上官眼里的貪吃鬼了。

張亢懷著輕微的懊惱，在道謝過后，就不再推辭，而是默默地食著這份量充足、絕對夠他飽腹的這幾盤子美味魚rou了。

他家境遠(yuǎn)談不上不顯赫，只靠歷代的積蓄，才勉強供得起他們兄弟二人念書的龐大開銷。

又得虧他與兄長還有些微薄天賦，很快得以科場中選，才免了家中偌大負(fù)擔(dān)。

但兄弟二人，自此之前皆是兢兢業(yè)業(yè)，按部就班地晉升著。因入仕時日不久，官職頗低，俸祿自也微薄。

雖不愁溫飽，但要在京中養(yǎng)活一家子人，也注定不可能奢侈得起來了。

這樣的大魚大rou，他一個月里，也不過能嘗個兩三次罷了。

很是珍惜地品嘗著上官的一番好意的張亢，未能察覺的是，正是這位被先帝戲稱做‘饕餮’的這位陸節(jié)度，以及坐在自己對面、那瞧著身材精瘦的狄青，才是真正的大貪吃鬼。

宴畢，一晚上都沒能跟陸兄說上幾句話的朱說，只得盯上了秉燭夜談的機會。

奈何他還沒開口，就被熱情萬分的滕兄給一手摟住脖頸，笑嘻嘻地沖陸辭道：“我那間房，辭弟定還替我留著吧？”

“那是自然?！标戅o溫文爾雅道：“這么一來，即便哪日嫂夫人忍無可忍，將滕兄掃地出門，滕兄好歹還剩個去處不是？”

——噗。

朱說艱難忍笑。

滕宗諒嘴角一抽，皮笑rou不笑道：“那可得多謝辭弟美意了?！?/br>
“滕兄不必客氣?！标戅o極嫻熟地順桿爬上：“你若真有那誠意，不妨連下個月的休沐也——”

才剛輸?shù)暨@個月所有休沐日的滕宗諒，哪里還愿上這個當(dāng)？

他一聽這苗頭不對，就迅速截住這狡猾狐貍的話頭：“夜已深，我許久不見朱弟，今夜就向你借走他，不知你可同意？”

朱說：“！”

狄青眼睛倏然一亮！

“你這話問得好沒道理?！标戅o好笑道：“朱弟非我所有，你要問，也當(dāng)問日后的弟媳才是。”

他哪兒猜不出滕兄迫切跟朱弟聯(lián)系感情的真正目的？

定然想著哄好朱弟，好忽悠朱弟給他當(dāng)副手。

滕兄這人長得不太俊，想得倒是真美啊。

陸辭滿臉慈愛地想，反正不可能叫滕兄如愿的，就讓他再高興會兒吧。

“那我便不同你客氣，將人先帶走了?！?/br>
沒了老能克他的陸饕餮出手，他哪兒還有怕的人？

渾然不知陸辭的真正想法的滕宗諒，以為計劃成功，樂呵呵地將朱說攬住，不由分說地將還不住回頭的友人給生拉硬拽走了。

而張亢勉強將那幾盤魚掃蕩干凈，已是吃了個腸撐腹圓，輕易動彈不得了。

陸辭索性請他與李超等將官一道留下，讓下仆送到客房里歇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