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yī)令說的是“看不清”, 而不是“看不見”，李令辰皺眉：“說清楚點?！?/br>
    “太上皇醒來時眼睛似乎有些不對, 臣上前測過, 也問了?！碧t(yī)令想了想，伸出手，“以手舉例, 太上皇看得見臣的手在哪兒，但蒙著層白蒙蒙的東西，看不真切，也看不清臣伸了幾根手指?！?/br>
    他收手, “臣看過太醫(yī)署的記錄, 這病癥孝謙皇帝有，和頭風并發(fā), 但太上皇只是看不清，旁的都好。”

    太醫(yī)令都說不清楚的事情，李令辰也不強猜，點點頭：“我知道了。”

    “下去吧?！崩钪⒄f。

    太醫(yī)令應(yīng)聲, 再行了一禮，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既然阿耶醒了，太醫(yī)令也沒說別的，就進去看看吧。”李知徹看看李令辰，再看看李知息，“如何？”

    李令辰自然沒意見，李知息卻顯出遲疑來, 猶豫片刻：“算了。我……沒臉見阿耶?！?/br>
    “你倒知道。”李令辰冷冷地刺了他一下。

    “雁奴。”李知徹低聲念了同胞meimei的小字，李令辰冷哼一聲，別過頭，李知徹才接著說，“連珠，聽我說?！?/br>
    連珠是李知息的小字，取自七弦琴的式樣。沈辭柔去后，李時和閉門不出；李令辰早已出嫁；李知徹又四處游山玩水，一年到也沒幾個月在長安城。這一聲他許久沒聽見，乍一聽，心頭酸澀，愣了片刻才答：“阿兄，我聽著。”

    “生你的是阿耶阿娘，奉養(yǎng)你的卻是天下萬民。你是皇帝，但你是人，不是機括，總有行差踏錯的時候。如今你犯的不是大錯，連阿耶都不敢見，”李知徹看著弟弟，“那我問你，來日你若真犯涉及天下的大錯，你怎么去見天下萬民，怎么去見李氏的祖先英靈？”

    李知息眼瞳一縮，過了會兒露出個苦笑：“阿兄，或許當時阿耶說要退位，該是你……”

    “不要說這種話?！崩钪獜貙饰缓翢o眷戀，轉(zhuǎn)身推開殿門，“我志不在此。”

    門一開，他立即抬腿進去，李令辰和李知息跟上。殿內(nèi)的宮人都是選過的，老實安靜，只有高淮迎上來，彎腰行禮：“恭請陛下圣安，豫王殿下、公主殿下萬安?！?/br>
    高淮是個宦官，自然無兒無女，也沒收徒弟，從少時起就跟在李時和身邊，到如今還在。他同李時和年紀差不多，身形還不至于佝僂，但鬢邊白了，面上也露出幾分遮不住的老態(tài)，讓人看著有些酸澀。

    李知徹想起幼時揪高淮袖口的事情，默了默：“阿耶呢？”

    “太上皇還沒全好，在榻上呢?！备呋词疽猓俺枷热ネ▓?。”

    李知徹應(yīng)聲，高淮轉(zhuǎn)身，慢慢地走到榻邊，彎腰說了什么，然后抬頭示意。殿中央的三個人看見，結(jié)伴往前走，一直到榻前。

    李時和坐在榻上，半側(cè)著身，面朝墻，他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見一頭披散的長發(fā)。說來也奇，這個年紀的人總該生出白發(fā)來，他的頭發(fā)卻仍是漆黑的，一根白的都沒有，也沒再修剪過，就這么蜿蜒到被褥上。他身形也沒怎么變，比盛年時瘦弱些，但腰背挺得筆直，光從背后看，一晃眼還以為是二十來歲的年輕郎君。

    “阿耶？”李知徹先開口。

    李時和回得很平淡，嗓子微?。骸班?。”

    “阿耶，女兒來看你?！崩盍畛讲惶瞄L說軟話，也不會撒嬌，只在榻前跪坐下來，忍住心頭涌起的酸勁兒，“女兒不孝?！?/br>
    “是雁奴啊。”李時和還是很平靜，“不必如此，你很孝順?！?/br>
    李令辰閉了閉眼睛，把眼淚憋回去。

    李知息在榻前結(jié)結(jié)實實跪下，行了個大禮：“阿耶，我對不起你。”

    李時和沒轉(zhuǎn)頭，語氣清淡：“起來吧。我不怨你。”

    要是他發(fā)作，拿東西砸，或是親手打一頓，李知息都不會那么難受，現(xiàn)下李時和清清淡淡一句，像是出于父親對兒子的包容，也像是對他心死，連怨懟都不愿意。

    他說不出話來，終歸只能學著李令辰的樣子跪坐，保持沉默。

    李知徹比李令辰和李知息放得開，他沒什么憂思：“阿耶現(xiàn)下覺得如何？”

    “尚好?！?/br>
    “那就好?！崩钪獜匦πΓ崞鹕蜣o柔時毫不避諱，“阿耶，現(xiàn)下四月，剛巧是薔薇和牡丹開的時候。長安牡丹我看厭了，阿娘也更喜歡薔薇，我本想去并州，和朋友約好了，這會兒進宮，只能把約給推了?！?/br>
    “不要爽約。”聽他提到沈辭柔，李時和似乎輕松一點，“能和人約定，是少有的好事?！?/br>
    李知徹應(yīng)聲，又笑了一下。

    他不說話，李令辰話少，李知息沒臉開口，殿內(nèi)一時沉默。隔了一會兒，居然還是李時和先開口：“我想去太極宮?！?/br>
    李知息一驚：“阿耶……”

    “我老了，不能成事，如今清寧宮也燒干凈了，守著大明宮沒什么意思，還讓連珠束手束腳?！崩顣r和提起幼子的小字時沒什么避諱，本是親近的意思，李知息卻聽得膽戰(zhàn)心驚，“不如去太極宮，離大明宮不遠不近，免得底下人多想什么，我也好清凈?！?/br>
    “可是太極宮自孝謙皇帝時就算是離宮了，宮人不多，地勢也不如大明宮高，阿耶……”李知息急了，又不知道該怎么說，“阿耶怎么住得慣？”

    “我沒和你說過嗎？”李時和居然笑了笑，“我少時就是住在那里的?！?/br>
    一直沉默的李令辰開口：“阿耶決定了嗎？”

    “嗯?！崩顣r和點頭。

    “那便去準備。”李令辰不打算勸，她清楚李時和決定的事情沒人能改，“阿耶想住哪個殿？我立即差人去通知?！?/br>
    “新殿?！崩顣r和答得很快，“我最初剛到太極宮，住的是這個地方，最后也就住在那里吧?！?/br>
    他說“最后”，背后的意思讓李知息一驚，他想開口，李令辰卻已經(jīng)抬頭和高淮說：“高掌案，太上皇將移居太極宮新殿，勞煩通知外邊的宮人?！?/br>
    高淮最開始也在太極宮，他總覺得新殿壓抑，但既然是李時和的決定，他一個宦官也沒什么可說的，應(yīng)了一聲，緩緩出去了。

    “你們也下去吧?！崩顣r和說，“這時間，連珠才剛下朝吧，晨起累，歇會兒再去看看滿兒。他還是孩子，你罰得太狠了。不過不要讓他來見我，我不怨他，但也不想看見他。”

    李知息閉了閉眼：“我明白?！?/br>
    “雁奴也回去吧。”李時和接著說，“你出嫁了，不應(yīng)當再牽掛著我，要多想想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你阿娘也是這么想的。”

    “女兒明白?！崩盍畛近c頭，極輕地吸吸鼻子，“我下回帶著阿稚和鹿鳴來看你?！?/br>
    “好?！崩顣r和說，“阿徹……”

    “阿徹沒地方去?！崩钪獜亟釉?，背靠著榻，在地上坐下，“阿耶，我去不了并州啦，和我約好的人現(xiàn)下應(yīng)該在馬車上了。你就當陪陪我吧?！?/br>
    李時和沉默片刻：“也好?！?/br>
    前面是親口答應(yīng)的，李令辰和李知息震驚于李知徹能這么不要臉，但也沒法，只能退出去，留他和阿耶獨處。

    等兩個人出去，李知徹沒起來，低頭撥了撥革帶下的魚袋，語氣輕松：“阿耶，先前太醫(yī)令說，你看不清了？還有別的征兆么？”

    面對李知徹，李時和久違地覺得輕松，說了實話：“也沒什么。年前時就有些模糊，冬里還畏寒，僅此而已。”

    “這可不是‘而已’啊?！崩钪獜卣f，“還是叫太醫(yī)多來看看?！?/br>
    李時和沒反駁，問了別的事情：“你還是沒成婚的意思嗎？”

    李知徹愣了愣，驀地大笑起來，笑夠了，拍著大腿：“我曾和阿耶說過此生不想成婚，你那時說不管我，怎么到如今，又問這個？”

    他沒等李時和答，自顧自說下去，“我說句實話，我這人沒定性，就好四處游玩，成婚也成不了家，平白多妻兒，只是糟蹋好人家的娘子罷了。我如今挺好的，無妻無子，自由自在，不掛念誰，也不缺錢花，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還是別糟踐人了。”

    按他的意思，是直接把成家和子嗣的事情丟到腦后，李時和卻沒惱，反倒真心實意地笑了一下：“我沒看錯，確實是你最像你阿娘?！?/br>
    “可是要論臉，還是我最像你。連珠也生得好，但秀氣過頭，看著不威嚴。”李知徹摸了摸下頜，“別說，我如今也不算年輕，前兩天還有十五六歲的小娘子來示好，知道我不成婚，說能跟著我過段日子就好?！?/br>
    李時和順著他說：“漂亮嗎？”

    “漂亮，可真是太漂亮了！”李知徹說，“不過我覺著，應(yīng)當沒我阿娘十五六歲時漂亮。”

    “或許吧?！崩顣r和垂下眼簾，“我認識你阿娘時，她才十七歲。就在朱雀大街上，有浪蕩子弟縱馬傷人，你阿娘一把勒住馬，救了馬蹄下的孩子一命。我把那孩子抱開，她轉(zhuǎn)頭來看我，一身胡服，頭發(fā)像郎君那樣扎起來?！?/br>
    他回想起隔了幾十年的事情，在過往的記憶里摸到一點歡愉，露出個微微的笑，和兒子傾訴從未訴諸于口的隱秘心思，“我朝她笑了一下，但其實我是傻了。我想，這天下怎么有這樣漂亮明朗的娘子呢，眼睛里像是盛著光一樣。我還以為是在做夢。”

    “之后呢？”

    “之后她問我名字，我不敢告訴她，又怕她惱，心急火燎，居然錯口把小字說出去了?！崩顣r和覺得好笑，“想來那時候是犯傻，哪兒有和初見的娘子說自己的小字的。好在你阿娘心大，也沒惱我?！?/br>
    他很少說這么多話，沈辭柔去后尤為沉默，這會兒說起以前的事情，整個人卻放松下來，略啞的嗓子低低地說著，居然有點歡喜。

    李知徹耐心聽著，忽然說：“其實你很想阿娘吧？我也想她?！?/br>
    “……我當然想她?；蛟S聽起來很奇怪，但我這一生，總覺得你阿娘在的時候，”李時和輕輕地說，“我才是活著的?！?/br>
    李知徹設(shè)想過李時和會怎么答，卻沒想到是這么一句，他驚詫地扭頭去看李時和，在那一瞬間明白了阿耶的意思。

    難怪沈辭柔去后，李時和總不讓人來見他，像先前那樣告訴兒女，要過自己的日子。不是因為他做阿耶的冷情，只是因為在他心里，他這副模樣，根本算不得人。

    李知徹心再大，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猶豫著：“阿耶……”

    “清寧宮按原來的樣子不動，我偶爾進去走走，混混沌沌，總覺得你阿娘還活著，覺得她站在什么地方看我，只是我看不見她。她親口說愛我，怎么舍得拋下我？”李時和緩緩閉上眼睛，語氣平和，“直到今日，我才信了，你阿娘是真的去了。否則有人撞翻燭臺，她曾經(jīng)住的地方燒起來，燒毀了，我無處可去，她怎么會不現(xiàn)身呢?！?/br>
    “去吧，阿徹。去并州，我猜你的朋友其實還在等你。”他說，“不要逗留在長安城。這地方繁華富庶，可是太苦了。太苦了。”

    李時和沒管李知徹怎么答，緩緩躺下來，依舊背對著兒子，自始至終沒讓他看見正臉。他緩緩拉起被子，蓋在身上，柔軟的被子隨著身形坍下去，李知徹驀地發(fā)現(xiàn)他看著有多瘦弱。

    可是李知徹不能說，他只能點頭，緩緩地走出去?？斓降铋T時他忍不住回頭，看見榻上側(cè)躺的人影，束起的簾幔微微飄拂。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結(jié)尾無憂回憶過去的時候建議配合第一章食用，或許你們會發(fā)現(xiàn)“呀，原來這個郎君那時是這樣想的。他原來沒有那么平靜，他也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如果這樣想的話，那我這個番外寫成功了，我心滿意足。

    順便一提阿徹可以算是“沒有遇見無憂的阿柔”的強化版本，不通情愛而自由自在，是三個崽崽里我最喜歡的_(:з)∠)_..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