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拂面，似遠尤近之處傳來陣陣寺廟獨有的低淺唱經(jīng)聲，由這湛青山林一通洗滌，入耳宛如梵音過天際而來，聲聲震人魂。

李清玨在這聲里莫名憶起諸多塵封深處的往事，只是情緒不同從前激蕩，三分麻木七分冷靜地旁觀一場，從十數(shù)年前鑼鼓開喧，至此仍未戲落收尾。

到頭來腦里一片空。

夜愈深，某一時經(jīng)聲與木魚齊齊止歇。

又過不許久，有腳步聲從身后來。

李清玨轉(zhuǎn)過頭去，涼月灑得平懷瑱漫身皆是，祥龍朱袍，若雪玉冠，不似凡子。

他站起身來等著這人行近，垂在身側(cè)的手掌好一會兒一動不動，微微有些發(fā)涼，被握到手里暖了一陣，而后一串念珠纏繞上來，正正纏了三圈。

李清玨低頭看了看，腕上烏木念珠光澤瑩亮，唯佛頭處一點朱紅。

平懷瑱執(zhí)起他的手溫存吻在指骨處：“住持饋贈此珠與我，可保平安順遂，我轉(zhuǎn)贈于你，你當毫發(fā)無損地回來。”

李清玨聽罷反倒不欲收了，搖頭不肯答應(yīng)：“保平安順遂之物，你不該給我。”

說著就要取下，平懷瑱及時制止，拉著他的手往腰間按了按，隔著一層錦料可摸著一方不大不小的錦囊。李清玨沒能猜得是何物，不解抬眼，聽平懷瑱提醒幾字道：“扶樂郡南珠塘寺?！?/br>
聞此言才恍然大悟，亦恍若隔世。

平懷瑱始終未將那平安符拿出來，只怕此物乃李清玨隨母親同去求得，以至睹物思人，徒生懷念，僅輕聲又道：“平安符伴我三載有余，我要這念珠也護你余生?！?/br>
李清玨閉了閉眼，沉吟許久，點頭道一聲“好”。

如此才覺平懷瑱松了攥緊他手腕的力氣，復又裹著那手好一陣暖，牽著引著繞到腰后。他就勢與之相擁，墊頭在肩膀上親密無間地膩了一會兒，絮絮語些心里話。

兩人俱不提“離別”二字，心底里倍感光陰珍貴，不愿時辰流逝太快，然終是抵不過倦意來襲。

翌日一早李清玨還需趕路離京，平懷瑱不忍擾他睡眠，自己倒半刻不肯閉眼，側(cè)身躺在簡陋床榻上，借窗外幽幽月色一遍又一遍地細看他眉眼，時而傾上前去輕輕緩緩地以唇淺觸。

寺里床鋪潔凈卻算得狹窄了些，合躺兩人著實擁擠，平懷瑱一夜未曾翻過身子，在近弦處探出胳膊將人安靜攬著。等到懷里人一覺醒來，平懷瑱壓在身下的那邊手臂早已麻木酸脹，揉按數(shù)下才隱隱有所知覺。

李清玨一夜好眠，未曾覺得束縛，此時知曉其因，不禁目露心疼，替他自肩向肘順下經(jīng)脈，本想問他怎不知挪一挪身，可抬眼望見那面上倦色時，出口之話便換作了另一句：“你整夜未睡？”

那回答幾令他眼眶一熱：“只怕同上回一樣，閉眼再睜，你人已走了?！?/br>
李清玨手間動作頓住，抿緊雙唇將平懷瑱看著，別前時光寸寸皆是煎熬。

室外清凈如故，若非散進房里的縷縷晨陽越發(fā)刺目，甚難察覺晝夜已作更迭。

平懷瑱同李清玨兩相沉默，手臂漸漸恢復了力氣，驟聽門外起了人聲，一道清脆嗓音透出門隙問道：“施主，齋飯已備，可要送來房中？”

平懷瑱?quán)硢『韲涤挚嘤譂?，回不上話來?/br>
而李清玨退后兩步，就在此時轉(zhuǎn)身離去。

房門自內(nèi)打開，門外小和尚對著眼前帽檐低掩的帶刀侍衛(wèi)愣了一愣，隨即合掌頷首，問聲“施主”。

“有勞小師父送齋飯入房?！?/br>
李清玨替平懷瑱應(yīng)下，如眼前僧人合掌施禮，再未回首。

平懷瑱雙足仿佛嵌在原地，袖里手掌緊得關(guān)節(jié)泛白，不曾追出半步，直到耳里再聽不得半點兒動靜后，緩緩松掌。

那手心里已汗?jié)褚黄?，似有寒冰刺骨透涼?/br>
第五十八章

層云同日月，繼日更迭實則無所變遷，無謂伴著世間萬物周而復始地歷經(jīng)萬千事。

而在京人眼里的那萬千事中，近日頗喜者有二：一乃京北危墻終得朝廷修繕，再不擔憂著坍塌砸傷過路人；二乃每逢三載一回的祭農(nóng)節(jié)快要來了。

祭農(nóng)習俗自章光年間起，顧名思義祭祀農(nóng)桑，以求風調(diào)雨順、農(nóng)收豐碩。

追本溯源，是在章光帝執(zhí)政時，境北曾鬧過一波罕見的農(nóng)荒，經(jīng)久求雨不得且害蟲肆虐，鬧得那一片片肥沃田地盡遭荼毒，無處不是慘不忍睹之相。

好在近京屯糧豐厚，章光帝開倉放糧之余竭力抗災(zāi)，令一整個京城乃至周邊接連成片的北境城域皆未吃上過多苦頭，平平順順地把這一出劫難給渡過了去。

農(nóng)荒平息后，京人重又過起了無憂日子，家家捐出銅板數(shù)文，合造了一座神牛石像，以感章光帝明君恩德。

章光帝肖牛，神牛恰喻其不凡之身，而于民間，牛更是農(nóng)耕間不可或缺之生靈。這一語雙關(guān)之下，令章光帝心悅非常，將那石像坐北而立，臨城墻之下與皇城遙相望。

此后更有錦上添花之事接踵而來。

無人先知那神牛石像坐落當夜，京城竟落了一場極其靈潤的大雨。

自農(nóng)荒去后，京城實則早已斷斷續(xù)續(xù)下過好幾場雨了，但無一似這般酣暢淋漓，仿佛誓要把天地澆灌透徹才肯止歇。

總角孩童歡呼雀躍著往那雨里跑，借著身后屋里透出的溫暖燭火光跺腳踩踏著夜下瑩瑩的水洼，嘴里糯糯地喊著“天下雨，洗澡啦”，眉眼彎彎地看著長輩們眼含熱淚，合掌拜一拜天，拜一拜地，再拜一拜雨夜里的皇城。

一夜之間，臣民百姓俱為稱道。

這神牛從此成了護京護農(nóng)的圣物，每隔三載京人便要為之祭祀舞蹈一日，漸成習俗。

到如今，于百姓而言，祭農(nóng)是為豐收；而于皇權(quán)而言，祭農(nóng)乃是對章光帝之緬懷，更是對平王朝之頌揚。

是故祭農(nóng)節(jié)這三字，朝廷實比民間更加重視。

眼下尚未至期，京北城墻下那座經(jīng)年默立的浩然神牛旁，已陸續(xù)圍滿供果酒rou。

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璀璨日頭下一眾壯漢競相赤裸著臂膀，四月天里周身蒙著一層薄汗，往來道中修固著城墻。

未幾，忽有一人罵罵咧咧地將肩上重擔丟下，揉著后頸往外走去，幾步近了那神牛旁，不由分說執(zhí)起一壇清酒仰頭豪飲。

身后人看傻了眼，未將沙石放置在地便沖他緊張喊道：“你瘋了！那可是神像供品！”

“神像供品？我呸！”那人回首一瞪，手中酒壇轉(zhuǎn)眼已空，伴著一聲鈍響砸碎在地上，萬般不講規(guī)矩起來，“老子堂堂青林堂護法，吃飽了撐的做這苦力？供品，哼……供老子！”

喊話那人不應(yīng)聲了，蹙著眉頭計較著他的話。

漸漸地，周邊接連有人附和起來，甚有膽大者有樣學樣地丟了手里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