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了自己和地上那個俯伏不敢抬頭的老乞丐，足足又過了好一會兒，嘉興公主方才緩緩上前，繼而竟是就這么在人前蹲了下來，任由那錦衣華服垂落在了老乞丐的面前。

    “李公公，你能不能對我說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公……什么公公？哈哈，我是佛祖公公……”

    “李公公就不要再藏著掖著了，倘若不是想我認(rèn)出你來，你何必剛剛在磕頭討?zhàn)埖臅r候露出手上那串佛珠，那是你一向不離手的東西?！奔闻d公主的眼眸沉靜，但一只手卻絲毫不嫌棄地一把抓住了那老乞丐的袖子，隨即低聲一字一句地說道，“還有，你要是不想見我，為何非得挑揀我的車駕經(jīng)過之時鬧出這種事？”

    “公主果然目光如炬……奴婢自忖已經(jīng)改頭換面，連聲音形貌都不一樣了?！?/br>
    聽到這個沙啞的聲音終于說出了自己想要聽的話，嘉興公主不禁心神一松，可是，當(dāng)看見李忠掙扎著爬起身的樣子，看到他那瞎了的一只眼睛，還有身上的癩子和累累傷痕，她的臉須臾便陰沉了下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想要試探……呵呵，結(jié)果卻為人所算，至于奴婢……也一樣是陰溝里翻船，被底下的小子反手給賣了。錦衣衛(wèi)沒了，余者全都?xì)w入了京衛(wèi)之中，想當(dāng)初何等威風(fēng)，現(xiàn)在卻成了尋常的軍士，自然而然起了怨尤，太子一招攬可不就投了過去？奴婢活了這么多年，做了這么多年的隱秘事，到頭來卻是忘了有錢能使鬼推磨，底下的小子被錦衣衛(wèi)那些暗線一一買通，要不是還有幾個忠心的，甚至都逃不出來，還真的是咎由自取，公主不用可憐奴婢?！?/br>
    “誰可憐你這老貨了，我是在擔(dān)心父皇！”嘉興公主脫口斥了一句，但手卻不由自主的地伸過去摩挲著李忠那凹陷的眼窩，聲音陰冷地說道，“這也是那些叛逆的杰作？”

    “是奴婢自己戳瞎的，至于身上這癩子還有那些傷痕，有的是當(dāng)時留下的，有的是奴婢自己加上去的。如果不是如此，早就被人發(fā)現(xiàn)了。所幸，京城中乞丐不少，再加上他們以為奴婢掉進(jìn)秦淮河里頭淹死了，也不至于殺了京城所有乞丐。更何況，事情已經(jīng)過去個把月了，奴婢在外頭到處廝混，一時半會不會有人懷疑?！?/br>
    說到這里，李忠本想掙扎著站起身，可許久仍是沒能站起來，索性就盤腿這么坐著，又看向了嘉興公主說道，“趙王府發(fā)生了那樣天大的事，公主可能聯(lián)絡(luò)到趙王世子妃和宛平郡王妃？”

    盡管不認(rèn)為李忠會用這種慘狀來欺騙自己，但嘉興公主仍是守口如瓶地?fù)u了搖頭：“李公公找錯人了，我不知道?！?/br>
    “不知道也不打緊?！崩钪覅s并沒有氣餒，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湊近了嘉興公主些許，用比蚊子還低的聲音說道，“只要公主有辦法把消息遞出去就行了?；噬洗饲斑€好的時候，藏了密詔在賜給世子妃和郡王妃的兩幅斗方中。本以為那東西永遠(yuǎn)不會有用上的機(jī)會，沒想到這么快便需要用上了。”

    “你說什么！”

    這下子嘉興公主頓時勃然色變，噌地一下站起身來。見李忠并無一絲一毫的玩笑之意，她不由得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了兩步，繼而便看著李忠說道：“這事情我知道了，你且留在我府里，如有消息，我自然會告訴你……”

    “今日公主把我?guī)敫?，動靜太大了?！?/br>
    李忠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嘉興公主的話，隨即露出了一個真心的笑容：“奴婢跟著皇上幾十年，吃過苦享過福掌過權(quán)，雖說當(dāng)年是被一位將軍強(qiáng)行擄去閹割了想送給遼王，但索性被齊軍截住，又侍奉了皇上，這才能夠在亂世當(dāng)中茍活了下來，甚至還享了不少福，已經(jīng)了無遺憾了。奴婢一大把年紀(jì)受了這些傷，這些天在外頭原本就是強(qiáng)吊著一口氣，只要公主把奴婢趕出府門，一頓亂棒打死，然后徑直送了化人場，這個秘密便再不虞有泄露的危險。就算有人懷疑今天公主把個老乞丐帶進(jìn)府中另有蹊蹺，也找不出任何證據(jù)?！?/br>
    “胡說八道，本公主還護(hù)不住一個你不成？”

    盡管嘉興公主并不是沒見過血的人，可當(dāng)李忠用這樣平淡的口氣說出這樣可怕的話，她仍是對其的淡漠生死而打了個寒噤。她幾乎下意識地要反對，可緊跟著就看見李忠的手上掣出了一個瓷瓶。

    “當(dāng)然，如果公主不忍心，可憐我這把老骨頭，那我也正好臨死前少受那一番痛苦，所以早就備好了東西?！彼f著便挪動雙膝對著外頭宮城的方向，俯首磕了三個頭，繼而就毫不猶豫地扭開了瓷瓶，趁著嘉興公主來不及反應(yīng)，他就把里頭的液體一股腦兒全都灌入了口中。當(dāng)那種劇烈的痛楚一下子傳遍五臟六腑的時候，他情不自禁蜷縮了身子，緊跟著便依稀發(fā)現(xiàn)嘉興公主跪在地上，正死命托起他的腦袋。

    “公主……”

    見嘉興公主的眼圈赫然有些紅了，李忠不禁牽動嘴角笑了起來，繼而便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公主……奴婢……這輩子……真的沒有什么遺憾……”

    他真的沒想到太子竟然會處心積慮預(yù)備了這么多年，幸虧他早就奉旨找過定遠(yuǎn)侯……

    眼看著李忠就在自己的懷里斷了氣，嘉興公主看著這個形貌和從前完全不同的老太監(jiān)，眼角那淚珠終于忍不住滑落了下來。

    她還記得小時候悄悄跑去乾清宮的時候，一大群太監(jiān)宮人滿頭大汗地攔著，到最后卻是李忠出來，笑呵呵地牽著她的手帶她進(jìn)入東暖閣，而后父皇雖生氣地斥責(zé)她，但最后總會無奈地賞賜她一兩件小玩意兒，再由李忠牽著她的手把她送回母親惠妃那兒。不但是她，其他皇子皇女們，在最小的時候，大多都是被李忠這么牽著手帶進(jìn)乾清宮的。他似乎很喜歡孩子，看著他們的目光里頭，沒有尋常太監(jiān)宮女的卑微，總帶著幾分慈愛。那些記憶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遙遠(yuǎn)得她幾乎以為自己會記不得，可現(xiàn)如今又真真切切地浮現(xiàn)在眼前。

    “李公公，你這番苦心，不會白費(fèi)的！”

    嘉興公主撿起地上的瓷瓶塞入袖子中，想了想又褪下了那串沾著塵土泥垢的佛珠，鄭重其事地戴在了自己手腕上，隨即又回到了座位上儀態(tài)端方地坐下，這才厲聲喝道：“來人！”

    “公主！”

    眼見起頭那個mama和幾個把人押過來的家將先后都快步進(jìn)了屋子，嘉興公主看也不看地上的李忠，冷冷吩咐道：“這個狗東西居然敢死在本公主面前，立時把他丟到化人場去，記著眼看著他化成飛灰！還有，讓人打幾桶井水來，把這地上好好澆一澆洗一洗！”

    等到那幾個家將應(yīng)命而去，嘉興公主卻又叫了一個心腹過來，卻是低聲說道：“等到人燒了，記得把骨灰埋在穩(wěn)妥的地方，做個記認(rèn)。”

    拖著一身疲憊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