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何在】(4.1)
第四章 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警車在群山間緩緩行駛,前方蜿蜒的山路像是被連綿不絕的峰巒悄然吞沒。 在自然面前,人類總會感覺到自己的渺小。面對著這片大山,就像是面對著有了 實體的命運,不可抗拒,也無法掙脫。 我拍了拍身邊那個人的肩膀,問道:「還有多遠?」 被我和另一名同事夾在警車后座中間的男子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指向警車 右前方擋住了半片天空的大山,畢恭畢敬地回答道:「領(lǐng)導,翻過那座大山,再 翻過一個小山就到咯?!?/br> 這家伙還想擠出一個笑容,但青腫的嘴角抽搐了幾下,終于沒能笑出來,臉 上的表情變得比哭還難看。他的嘴角是被我揍的,除了嘴角,身上還被我痛毆了 一頓,踢了幾腳。但這小子還算乖巧,一口咬定是自己摔的。 沒錯,這就是一個人販子。這位人販子的相貌像大多數(shù)我的同胞們一樣,乍 看之下憨厚老實,像一位農(nóng)民工或者小商販一樣,總是嘿嘿笑著,讓人無法產(chǎn)生 戒心。只有那不大的眼睛轉(zhuǎn)動的時候,偶爾會閃爍著狡詐的光芒。 但就是這么個看起來憨厚老實的家伙,曾經(jīng)拐賣過十余名婦女和幾名兒童。 十幾個家庭支離破碎,不知道多少人的人生從此毀于一旦。 我一直認為,販賣人口是這世界上最嚴重的罪行,甚至超過殺人和販毒。因 為殺人造成的受害者的痛苦短暫,罪犯受到懲罰之后,受害者的親人也可以得到 解脫,而販毒也不伴隨著剝奪他人的自由和尊嚴。只有販賣人口,會給很多人帶 來漫長的痛苦,會剝奪受害者的自由和尊嚴。受害者的親人不像殺人案的受害者 家屬那樣能逐漸放下,他們會懷著渺茫的希望去尋找,期待著親人歸來,終生無 法解脫。 販賣人口案造成的痛苦以拐賣婦女尤甚。因為拐賣兒童的罪行中,受害者本 人因為年紀小,往往是感覺不到多少痛苦的。只有拐賣婦女,伴隨著非法禁錮, 綁架,詐騙,強jian,故意傷害……這種痛苦往往會伴隨受害者和親人的一生,幾 年,十幾年,幾十年。拐賣兒童案中,很少有受害者本人精神失常的案例,但拐 賣婦女案中,受害者發(fā)瘋甚至自殺的記錄則比比皆是。 每當出現(xiàn)一樁這樣的罪行,都意味著將會有一位像我父親那樣的父親在歉疚 和思念中死去。每出現(xiàn)一樁這樣的罪行,都意味著會有一位我這樣不肯放棄的兄 長開始畢生的尋找。 所以,我一直認為對這些混蛋的懲罰太輕了。他們不把人當人看,而是當做 貨物或者動物一樣買賣,那么對待他們也就像畜生一樣就好。 但我只是一個警察,我能做的,只是把我所遇到的這些畜生全部抓起來。然 后不管他們反不反抗,抓捕的時候都會痛打他們一頓。竭盡全力地收集罪證,讓 他們能被判得重一點。然后,像現(xiàn)在這樣,帶著這些畜生,去把他們像貨物或者 動物一樣賣掉的那些受害者解救出來。 我其實已經(jīng)知道,我再遇到心兒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更不用說親手把她救 出來。這個世界上或許是不會有奇跡的。但我仍然孜孜不倦地這么做,除了期待 奇跡發(fā)生,更重要的是,就算我救出來的不是我的心兒,也會是別人的心兒。我 每次帶著那些受害者出現(xiàn)在她們的親人面前時,那些重逢的場景都能讓我短暫地 感覺到那就是我自己,仿佛是我正在擁抱著心兒,大笑和哭泣。 即使我自己不能再和心兒重逢,這些年來,我卻讓不知道多少母親找回了自 己的孩子,不知道讓多少父親找回了自己的女兒,不知道多少兄長找回了自己的 心兒。心兒犧牲自己造就的那個警察正在不停地解救著像她一樣遭遇的人,如果 心兒知道,應該也會為她自己感到驕傲吧。 我的同事們都知道我對拐賣婦女深惡痛絕,但沒人知道為什么。我從來沒有 對別人提起過心兒,只有妙兒,在我們激情之時聽到我叫過幾次心兒的名字,卻 也不知道她是誰。 現(xiàn)在,除了我們分局,連其他分局甚至市局有了拐賣人口案,基本上也是交 給我來偵辦。在面對這種案子的時候,我會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狂熱而且偏 執(zhí),讓人害怕。而且我抓捕的時候總會把人販子打得死去活來,好幾次把他們直 接銬進了醫(yī)院。但大家也都睜只眼閉只眼,畢竟抓捕罪犯的時候不是審訊,下手 重一點很正常。 我破獲這類案件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當然,破獲一件販賣人口案不難,但 我解救受害者的成功率也是百分之百。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就。 所以這一次,市局又把這個案子交給了我。人販子被我一網(wǎng)打盡,然后我又 帶著這個還能走路的家伙開始解救受害者。輾轉(zhuǎn)兩月之后,幾個孩子都回到了親 生父母身邊。幾個姑娘也都脫離了牢籠和桎梏。 她們當中沒有我的心兒。好幾個家長都泣不成聲地對我說: 「楊警官,你好人一定會有好報?!?/br> 「楊警官,你對我一家恩同再造?!?/br> 「楊警官,我以后會每天給你念經(jīng)祈福?!?/br> 有一個奶奶抱著她的孫女兒,淚流滿面地對我說:「楊大人,你這真是積了 不得了的陰德,真是不得了的陰德。以后你肯定會封侯拜相,兒孫滿堂,死了也 會成神哩……」 還有一戶人家是基督徒,當我?guī)е麄兊暮⒆映霈F(xiàn)在他們面前時,那位母親 一只手握著圣經(jīng),一只手撫摸著我的頭頂,虔誠地說:「楊警官就是基督差遣來 的天使。感謝主?!?/br> 我不相信這些迷信或者宗教,但我仍然盼望得到祝福,盼望冥冥之中真的有 什么能保佑我,期待著有什么能指引我找到心兒。 還有最后三個受害者,被賣到了大山當中的同一個村子里。她們當中會有我 的心兒嗎?我不敢奢望這次會出現(xiàn)奇跡,因為時間對不上。這三個受害者都是近 兩年被拐賣的,而我的心兒已經(jīng)失蹤七八年了。 警車翻過人販子說的最后一座山,面前出現(xiàn)了一座破落的村莊。我們以迅雷 不及掩耳之勢沖進了村子里,按照人販子的指引,連續(xù)找到了全部三名受害者。發(fā)鈽444.cом 她們當中確實沒有心兒,我慶幸沒有。因為其中一個姑娘的腿被打斷,另一 個身懷六甲,還有一個像心兒一樣,精神有些恍惚,但看起來還有治愈的可能。 因為時間是下午,壯勞力大多還在外出勞作,所以解救工作還算順利。但我 把三名受害者送上第二輛警車的時候,村里還是迅速聚集起了大量的村民。 毫無疑問,這些法盲們打算使用暴力阻止我?guī)ё咚麄冑I回來的女人。但我早 就見慣了這種場面,冷靜地對第二輛面包車上開車的同事道:「你們沖出去,我 在后面掩護。你們別停下,別回頭。有人靠近就鳴槍示警。一直回我們市里?!?/br> 然后對那名照顧受害者的女警說道:「周姐,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該開槍 的時候,千萬不要猶豫。」 跟我出來執(zhí)行這種任務的都是優(yōu)秀同事,而且我以前的成績讓他們對我的安 排深信不疑。我正要關(guān)上車門,但那個斷腿的姑娘卻撐著車門,渾身顫抖著對我 道:「大哥,我那家隔壁也有一個jiejie是拐賣來的。聽說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精神 有點不正常。你們不救她么?」 還有一個?我疑惑地皺起眉頭,因為這次的案子全部受害者都已經(jīng)解救完畢 了。也就是說,這一個受害者和我正在執(zhí)行的案子無關(guān)。 安然撤退的時機稍縱即逝,我馬上作出了決定:「你們走,我回頭看看?!?/br> 說完就關(guān)上車門,看著面包車嗡地一聲竄出去,路邊聚集起來的村民紛紛退避, 然后消失在村口外,再轉(zhuǎn)身走向自己乘坐的那輛警車,揪住人販子的衣領(lǐng)吼道: 「你不老實。這村里還有拐來的女人!」 人販子驚慌失措地看著我,哀求道:「領(lǐng)導!真沒有我賣來的了。好像以前 有,那都是快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一個寡婦給她傻兒子買了個瘋女人做老婆,想 留個種……那么久的事,真的和我沒關(guān)系!你不信去問啊……是不是快十年以前 的事。我是這三年才開始賣人的,領(lǐng)導你知道的……」 要馬上撤退嗎?我看了一眼越來越多的,拿著農(nóng)具,刀叉,甚至土槍圍向警 車的村民,吼道:「哪一家?」 人販子如獲大赦,擦著額頭上的汗說道:「就是剛才個救出來那女的隔 壁,最破爛的屋子那家。領(lǐng)導……」 我松開他,對開車的同事道:「你們馬上出村。我去看一眼?!拐f完轉(zhuǎn)身就 跑向村子深處。 我的舉動讓村民們吃了一驚,一時忘了攔截警車。兩位同事喊了兩聲楊隊, 然后迫于無奈,開著警車沖出了村口。而我拋開恐懼和緊張,努力保持著冷靜, 沖向人販子說的那棟破爛的土房子。 那棟房子讓我回憶起已經(jīng)消失的,我和心兒一起生活過的家,卻比我們當初 的家更破舊。低矮的土坯墻帶著深淵般的裂痕,墻頭上架著茅草和樹枝鋪成的屋 頂。墻上開著兩個洞,蒙著發(fā)黑的塑料紙。山風一吹,就發(fā)出呼啦啦的響聲。 兩片看不清顏色的木板遮掩著的門前蹲著一個男子,我不知道他是四歲還是 四十歲。上身穿著結(jié)了一層油亮硬殼的棉襖,下身卻光溜溜的,正仰著臉,看著 我嘿嘿嘿地笑著。眼神中一片空白,看得我心中發(fā)憷。 但我沒有遲疑,徑直從他身邊沖進了屋門。男子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了什么 最有趣的場面。而我掃視屋內(nèi)一眼,便發(fā)現(xiàn)屋子里幾乎是一無所有。 陰暗的外屋中只有對著大門的土墻上掛著一張模糊不清的畫像,寫著「大慈 大悲觀世音菩薩」。畫像前擺著一只蒲團,蒲團上的草梗都已經(jīng)油光發(fā)亮,明顯 看得出膝蓋的印跡。 這世界真的有神明嗎?即使有,又怎么會回應你們的祈禱? 外屋左右兩邊各有一扇沒有門板的門,通向里間,如同我當初和心兒一起生 活的家一樣。我沒有看到什么拐賣來的女人,正遲疑著應該先看哪一間的時候, 耳邊卻突然響起一陣歌聲。 歌聲微弱,幾乎難以分辨。但在我聽來,卻是這世間最響亮的轟鳴。 「好哥哥,快救我。狐貍抓住了我,跑過了小山坡。 好哥哥,快救我。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窩……」 這曾經(jīng)熟悉,卻已多年未曾聽到的歌聲,就像是直接在我腦海中發(fā)出驚天動 地的巨響,那一瞬間我只覺得天地都在飛速旋轉(zhuǎn)。我下意識的伸手扶住土墻,痙 攣的手指間紛紛揚揚地落下土屑。半晌之后我才大汗淋漓地抬起頭來,哀求般地 看了墻上的菩薩像一眼。慈悲的神明正低眉斂容,帶著一抹難以捉摸的微笑,溫 和地看著我。 一時間,那些怪力亂神的說法潮水般涌入我的腦海。我渾身發(fā)著抖,呻吟了 一聲。是我積了足夠多的陰德嗎?是我的祈求得到了回應嗎?我的尋找終于找到 了嗎? 但我仍然不敢相信,我甚至開始懷疑我自己是否還活著,懷疑這個世界是真 實的還是想象出來的。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也得了精神病。我看著那飄出歌聲的 黑洞洞的門,卻恐懼得挪不動腳步。 直到那不知道四歲還是四十歲的男子哈哈大笑著從屋外走進來,我才一個激 靈,恢復了清醒。我想到了自己的處境,聽到了屋外的喧嘩。我必須馬上行動, 無論屋里唱歌的女人是誰。我摸了一把冷汗縱橫的臉,然后邁開哆嗦著的雙腿, 大步走向那扇門。發(fā)鈽444.cом 屋里的一角用沒有剝皮的枯木架著木板,木板上堆著一些破舊骯臟的被褥。 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一個女人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唱歌。 光線非?;璋?,女人也蓬頭垢面,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我毫不猶豫地走了過 去,一把抱住了她,任由熱淚從我眼眶中奔涌而出。 我不會認錯的。無論她變成什么樣,我都會認出她來。無論分別多久,我都 會認出她來。就算我死了,當我的靈魂遇到她的時候,也馬上會認出她來。這世 界有誰會不認識自己的心呢?我的心就在這里。無論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奇跡還 是神明的指引,是我積夠了陰德還是那些我?guī)椭^的人為我祈福的愿力。就像是 整整過了半生之后,我再一次來到了心兒面前。 只可惜心兒仍然不認得我。當我抱著她的時候,她有些掙扎,喊道:「我要 去等我哥哥。我哥哥是大學生,最厲害了?!?/br> 我只能抱著她,一邊解她腳上的繩索,一邊淚流滿面地唱道:「好meimei,你 別怕。哥哥這就趕來啦。打敗狐貍和豺狼,帶meimei一起回到家。」 心兒停止了掙扎,疑惑地看著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也記得吧。這歌聲。 除了我之外肯定是不會有人唱給她聽的。 但我沒時間激動和喜悅,也必須平復我洶涌的心情。我不能任由自己發(fā)泄情 緒。要帶走她,帶meimei回家,我還面臨著艱難的考驗,要打敗狐貍和豺狼,要保 持冷靜和理智。這真是艱難,這本該是我人生中最應該放縱自己的時候,我應該 放聲大笑,應該嚎啕大哭,應該仰天長嘯,應該引吭高歌。應該打碎我身邊的一 切,應該縱情怒吼,應該歇斯底里地尖叫,應該扇自己幾個耳光。但這一切瘋狂 的舉動我都不能做,我必須壓抑著噴薄而出的感情。我聽到窗外人聲鼎沸,聽到 村民們憤怒的咆哮。我知道我已經(jīng)錯過了安然撤離的機會,但我解開心兒腳上的 繩子以后,還是仔細檢查了一下她的身體狀態(tài)。 萬幸她只是有些營養(yǎng)不良。 我脫下警服外套披在她纖細苗條的身體上,又脫下鞋子,套在她柔軟消瘦的 小腳丫上。心兒微微皺著眉,臟兮兮的臉蛋兒仍然滿是疑惑,呆呆地看著我。但 她沒有再掙扎哭鬧,在我拉著她從床上站起來的時候,也乖乖地跟在我身后。 我一只手拔出手槍,打開保險。另一只手拉著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溫暖的 小手,赤著腳走向屋門。我的腳步從來沒有這么堅定過。但我心中沒有恐懼,只 有自豪。這么多年過去,我保護了那么多人的meimei,現(xiàn)在終于可以保護我自己的 meimei。這一次,無論誰都別想把心兒從我身邊奪走。無論付出什么樣的代價,生 命或者觸犯法律,這一次我都不會再妥協(xié)。這一次我不會再考慮利弊,只會考慮 對錯。我的解救成功率在這之前是百分之百,在這以后也會是百分之百。 就算是死亡,這一次也別想把我們分開。 我筆直地走到土屋門口,門外已經(jīng)水泄不通地擠滿了憤怒的村民,揮舞著各 種各樣的兇器,此起彼伏地喊叫著:「打死那個警察!」「不能讓他把我們老婆 搶走啦——」「不準他走了……」 我不是次面對這種場面。他們曾經(jīng)用這種辦法成功阻撓過其他的解救行 動,但對我沒用。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他們當中確實可能有悍不畏死 的家伙,要對付這樣的家伙,就必須表現(xiàn)得比他們還悍不畏死。 民不畏死確實令人恐懼。但一個悍不畏死的警察,一個悍不畏死的哥哥會更 令人恐懼。只要能救走我的meimei,我可以不擇手段。我馬上就朝天開了一槍,子 彈穿過茅草屋頂,枯枝碎葉簌簌落下。然后我瘋狂地怒吼道:「來啊,打死我。 我還有六發(fā)子彈,拿六條命來換我的命!」 槍聲暫時壓制了他們的聲音。我抓住時機,繼續(xù)歇斯底里地咆哮道:「這個 女人,你們留不住的。要么讓她現(xiàn)在跟我走,要么你們賠上幾條人命來打死我。 打死了警察,這件事就鬧大了。國法不是兒戲,你們要是打死了警察,還想留住 這個女人?我那些手下已經(jīng)救了人回去了。我這個領(lǐng)導要是沒回去,你們自己考 慮會是什么后果?!?/br> 村民們一時沒有再說話,但也不曾散去。我也不等他們回答,拉著心兒就走 向屋外,毫不退縮地走向看似兇神惡煞的人群。在旁觀者看起來,或許我?guī)е?/br> 種雖千萬人吾往矣般一往無前的氣勢,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為了帶走我的meimei 而已。發(fā)鈽444.cом 世界上的事便是如此。在這場比誰更不怕死的競賽中,我的氣勢占了上風。 有幾個人看著我手中的槍,退開了一步。但還是有人擋在我的面前。一個個子比 我還高的年輕人憤怒地瞪著我,不肯移開腳步。 「讓開?!刮移届o地對他說道。 他沒有回答我,圓睜的雙眼中帶著不甘。 「你這是阻撓執(zhí)行公務,已經(jīng)犯法了。」我瞪著他的眼睛,和他對視。 「別他媽拿犯法來嚇老子?!鼓贻p人粗魯?shù)鼗卮鸬溃骸肝覀冑I來的老婆,憑 什么說帶走就帶走。」 二十一世紀已經(jīng)過去了快二十年,這年輕人大概就是在世紀之交出生的吧。 我沒有時間思考這是誰的悲哀,簡單地回答道:「因為法律規(guī)定不許這樣做?!?/br> 年輕人當然不會這么簡單就罷休:「我們祖祖輩輩都是從外面買老婆。我奶 奶是我爺爺買回來的。我娘是我爹買回來的。你一句話說不行就不行?」 我不在乎他能不能接受。普法工作不是我的職責。我只是告訴他:「對。法 律說不行就不行。除非你推翻共產(chǎn)黨,自己當皇帝,自己定法律。不然你就是對 抗國法?!?/br> 年輕人還想說些什么,我見天色已暗,不能再耽誤時間,便怒吼起來:「讓 開?!拐f完便舉起槍口頂住了他的腦門。 村民們喊叫起來。年輕人也哆嗦了一下,但仍然強硬地擋著我:「你敢?!?/br> 我冷笑起來:「我打死你,也最多是犯了錯誤。你們阻撓我執(zhí)法,一群人拿 著兇器圍著我,我好害怕,哎喲喂,嚇死我了。結(jié)果不小心開槍打死人,開除不 能當警察了,可能判個三五年,但是我可以一天牢都不用坐,隨隨便便搞個保外 就醫(yī),繼續(xù)悠哉悠哉地過我的日子。你不信,大可以拿自己的命試試。」 村民們怒吼起來:「你這個狗官?!埂覆灰樀臇|西?!埂竿醢说啊?/br> 我不在乎他們是否憤怒。我在乎的是今天一定要帶走心兒。這一刻的我自私 而且殘忍,我已經(jīng)做好了出幾條人命,不管包不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的準備。只有這 樣,才能迅速地解決心兒的困境。 所以我故意得意洋洋地笑起來:「今天這個女人我一定要帶走。我最后說一 次,無論你們怎么選,這個女人你們都是留不住的?!谷缓笪彝蝗槐纫宦暎?/br> 「一!」 年輕人嚇得一個哆嗦,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我跟著上前一步,槍口仍然頂著他的腦門:「二!」 年輕人仍然在硬撐著,但我已經(jīng)做好了手上沾染鮮血的準備。我早就說過, 我不是什么好人。只要這次能帶回我的心,我不在乎做天使還是惡魔。 我的手指微微用力,扣著扳機,然后張開嘴。但這時身后終于傳來一個蒼老 的聲音:「三娃,你讓開,讓警察同志走?!?/br> 這老婦人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年輕人聞言,大聲喊道:「老姨,你 一輩子攢的錢就為了給富哥買個媳婦,這就放她走了?」 老婦人的聲音嘆息著:「沒法子,這女的注定不是我們家的人。這都快十年 了,你富哥還沒和她圓房哩。沒得法,你富哥腦殼有問題,做不了男人,留著也 是白養(yǎng),她腦殼也有問題,做不了活,白多張嘴吃飯。罷了罷了,不知道我們楊 家做了什么孽,菩薩要這么對我們,一個種都不給我們留?!?/br> 你做了什么孽,你心里沒點逼數(shù)嗎?我在心里冷笑著。我的心兒又做了什么 孽? 還有,你也配姓楊? 年輕人沉默片刻,終于向一邊側(cè)身,讓開了路。 于是我收起槍,拉著心兒的手,大步走向村口外。 我乘坐的那輛警車馬上迎上前來,在我面前打開了車門。我把心兒推上車, 自己剛剛鉆進去,車門還沒來得及關(guān)嚴,警車就嗡地一聲竄了出去。直到在狹窄 的山路上拐過道彎,再看不見夕陽下模糊的山村,我才終于無力地癱軟在車 座上,兩條腿不聽使喚地顫抖著,山風一吹,被汗水浸透的警服冰得渾身哆嗦。 「楊隊,剛剛你開槍了?不要緊吧?」控制住人販子的那名同事也直到此刻 才終于開口問道。發(fā)鈽444.cом 我啞著嗓子回答道:「鳴槍示警,沒什么事?!?/br> 開車的同事稍微減緩了一點速度,也問道:「楊隊,你真是……我算是知道 你為什么每次解救受害者都能成功了……你太拼命了……楊隊,你為什么為了這 些素不相識的人這么勇敢,不惜冒生命危險?」 我疲倦地看著還在疑惑地注視著我的心兒,心不在焉地笑道:「素不相識? 誰說的。她是——」我正準備說出「她是我meimei」,腦海里卻突然閃過了一個大 膽的想法。 不,這個想法不止是大膽,完全是瘋狂的想法。 瘋狂得我自己都吃了一驚。 所以我換了一個字眼,繼續(xù)道:「我的姐妹?!?/br> 只能說,漢語真是博大精深,一字之差,意思馬上就不一樣了。同事敬佩地 嘆息著:「楊隊,雖然話是這么說沒錯,但我還是做不到你那樣?!?/br> 另一個同事笑道:「所以楊隊才是隊長。而且沒有人心里不服氣?!?/br> 兩個同事笑了起來,這時我又看見前方山路邊停著先走的那輛警車,車上的 同事和被解救的女子都在車門邊向我們揮手。等到我這輛車在他們身邊停下,我 帶著心兒下車,走向正在安慰那懷孕受害者的女同事。 「好了,別擔心,一到我們局里,我們就立刻帶你去做人流手術(shù),你不用把 這孽種生下來的。楊隊?!顾w快地跑回面包車上,拿出一條毯子和一雙拖鞋, 然后跑到我面前,對心兒微笑道:「小meimei,你別害怕,以后就沒有人再傷害你 了。我們會通知你家人把你接回去的。放心吧,啊。」 我因為剛才那瘋狂的想法而沉默著,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硬著心腸皺眉道: 「這個女的精神有點不正常。周姐,你費心照顧一下?!?/br> 女警一邊把心兒身上的警服外套還給我,用毛毯裹住她,然后又幫她換上拖 鞋,一邊笑道:「我只是舉手之勞,不像小楊你那樣出生入死。好了,小meimei, 我們上車,我?guī)慊丶野?。?/br> 女性的溫柔即使是精神病人也能感覺到。心兒乖乖地被女同事扶進面包車, 只是一直回頭看著我。直到他們都上了車,我身邊同車的同事才笑道:「完了, 又有一個姑娘愛上我們楊隊了,和上次那個楚小姐,還有上上次那個劉小姐,還 有以前那些女孩子一樣?!?/br> 另一個同事笑道:「英雄救美嘛,這不是太正常了么。你要是有楊隊一半膽 量,也不會現(xiàn)在還是個單身狗。」 之前那同事拼命擺手,后面的同事意識到失言,趕緊道:「對不起,楊隊, 我忘記你和女朋友剛剛……」 妙兒畢竟并不是我真正的女友,所以我當然不會有什么不高興的,笑道: 「沒事沒事。走吧。」 于是我們再度上車,駛離這片群山。直到天色黑下來之后,我看著窗外連綿 起伏的山影,仍然感到難以置信,就像當初心兒的遭遇讓我難以置信一樣。 但我仍然壓抑著心情,不能讓自己太激動,以免被同事看出端倪。我忍住一 次又一次想說出真相,和別人分享喜悅的沖動,忍住馬上和心兒在一起的欲望。 我不能讓別人知道她是我meimei,不能讓別人知道我認識她。我竭力表現(xiàn)得對她和 對另外幾個被我解救出來的女性一樣,因為我反復思考那個大膽的計劃,發(fā)現(xiàn)這 個想法雖然瘋狂,卻絕對有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