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出梁易武手上的那沓紙——嘩啦又摔進(jìn)了風(fēng)里，一瞬間才集起來不到來兩分鐘的東西再一次、又一次、懲戒似得散了一地。

“梁易文！”梁易武驚了幾秒，下一秒便發(fā)了怒，“你什么意思？！”

“說了去云南，就去云南，”梁易文抬著下巴，他哥哥也就是這幾個月才發(fā)現(xiàn)，梁易文的那股子紈绔勁兒和那些流竄在豪紳血統(tǒng)里傲慢無禮的閻羅王們不相上下，“梁易武……”他弟弟竟然叫了他的全名。

“……你總是要插手別人的事。”

梁易武聽得明白。他父親要娶小媽，他不肯，把小姨娘的行李從家門口扔出去，大有讓他爹在兒子和老婆之間做一選擇的意思。那時梁易文就總說他，人各有命，不要干涉父親的生活。

現(xiàn)在總算是管到他頭上了。

司機(jī)在二人腳邊手忙腳亂地?fù)炷切┘垼瑑晌簧贍敽龅迷诼分醒雽χ帕似饋?，凌?點(diǎn)的山路，若不是黎明施舍點(diǎn)陰郁的光，這寒風(fēng)呼嘯的山林間，此情此景怕是誰都難以放下任何心結(jié)。

“所以我是要幫你！我先前犯了錯，我道歉！”梁易武壓著他的情緒，他自己也明白，“你要喜歡誰、要做什么，隨你去！我壓下信，是怕你往后因?yàn)檫@事——這世人難以理解的情事，平白無故受人責(zé)難！可時至今日，我做你哥哥，還管什么世人怎想！”

“大可不必！”梁易文高聲壓下他，仰著頭，他本就做完手術(shù)沒多久，山間蕭蔌寒冷，他只在風(fēng)里站了這么一會兒，嗓子便啞了，“這事本就是錯，便都扔了！我們這就返回火車站，”他打開車門，低著頭便要進(jìn)車，“去火車站，盡早去了云南……”

而梁易武一把拉住了他，他哥哥很是不喜歡他這逃避的模樣，“就你這樣，去云南休養(yǎng)有用？”梁易武把他扯近了，逼著梁易文看他的眼睛，“你醉生夢死，睜著這雙瞎了的眼睛——看我的時候連焦都不聚，你要這樣活嗎？要這樣活一輩子？”梁易武大聲數(shù)落著他，“你肯去戰(zhàn)場上，卻連這點(diǎn)與他對峙的勇氣都沒有……”

“怎么沒有！”梁易文想掙脫他，終在這一刻有了點(diǎn)活人的模樣，可他看著梁易武，卻是眼也不眨地敲自己心口，“我敢上戰(zhàn)場，我敢不要這條命！我今日死還是明日死……我都不在乎！可我十多年自作多情，枉我多在乎他他也半點(diǎn)情誼不曾給我……”

梁易武卻打斷了他，“你連自己都不在乎，還憑什么說你在乎他？男子漢為了這點(diǎn)私情，全然自我放棄，到現(xiàn)在連重新面對、振作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如一灘爛泥、自我作踐！”

“你什么都不知道！”梁易文拼力掙開梁易武的手，搖著頭，紅著眼眶，卻狠戾著眼神，“……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個旁人，哪有資格這樣說我！”

“那就讓那局內(nèi)人說！”他拽住梁易文往車?yán)镔悾八緳C(jī)，往承德去！就去問那程敬橋，讓他看看你怎么糟蹋自己，讓他看著你溺死在酒精里！”

“他根本不喜歡我，又怎么會在意我糟不糟踐自己？！”

梁易文被塞進(jìn)了車，卻反手一把抓住了梁易武，他哥哥這才看到他臉上已經(jīng)濕了，梁易武震驚地看著他，而梁易文略帶顫抖地抓著梁易武的衣服，“……我已經(jīng)放下了，我已經(jīng)放下了……！…哥…就讓這一切也都放過我吧……！”

一本骯臟、破損、斷了線的日記本，散落的紙張毫無順序地夾在本子里。三封信，與它疊在一起。原本捆扎他們的繩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梁易文鋪了一條圍巾，把書信包了進(jìn)去。

天已經(jīng)亮了。

“你真不進(jìn)去見他？”梁易武站在旁邊，面前的小院子刷著青灰色的墻壁，院門輕輕掩著，主人應(yīng)該在家。

梁易文站在那兒，呢子大衣稍稍抵御了些許冷清的寒意，陽光裹著寒氣照在他的身上，“不了?！?/br>
梁易武沒再多說什么，看著梁易文向前了一步，彎腰把那用圍巾包裹的書信放在了程敬橋家門口的臺階上。

“奇怪，”梁易文直起身來，竟嗤的一聲笑出來，“我知道他就在這門后面，可卻全然不想見他，”他停頓了一下，低頭看著地上的東西，“我剛才把這些書信彎腰放下的時候，竟然有種給我自己上墳的錯覺?！?/br>
梁易武一聽，也給這句話逗笑了，梁易文兩手插在呢子風(fēng)衣的兜里，覺得自己可笑，搖著頭，嘆氣，吞咽著苦笑，再抬頭看這小院。

“上了墳，那先前那個梁易文是不是就算死了？”梁易武在背后問他。

梁易文沒有回答，只嘆了口氣，便轉(zhuǎn)過身往回走，經(jīng)過梁易武時順手拍了拍梁易武的背，“走吧。”

走吧。

萬千事宜，總要放下。他終是長大了，知曉人間世事無常，知曉想得的不可得，你也無法奈人生何。

梁易文時年二十七歲，立在那兒有了根，肩上也伸了冠，連那縷毛躁的頭發(fā)都壓了下去。這男人清醒地認(rèn)識到了自己的境地，理解了那位的苦衷，也明白既然這份愛到了這一步，便是應(yīng)到這一步了。他該為了那人去忍讓和克制，這是他的忠誠，也是他的責(zé)任。

他用了幾年想讓自己成熟，都沒能成功。

現(xiàn)如今他長大了，也不過是一夜間的事情。

程敬橋前些日受了邀請，說是一組學(xué)術(shù)的考察隊(duì)要去北京開會，路過承德的時候聽說程敬橋在這里，就非要和程教授見一面。他起來臨了帖，又把院子里的樹都澆了水，才收拾好了衣帽，準(zhǔn)備出門。

一出門就見到門口放著一個包裹。程敬橋很是疑惑，拎起來發(fā)覺不重，四下看了看，也誰也沒有見到，卻在打開圍巾的時候被一陣風(fēng)掀了圍巾的邊，幾張紙倏地就乘著風(fēng)躥了出去，程敬橋連忙一把捉住了，又把懷里那一沓匆匆都摁進(jìn)懷里壓好，才借著晌午的太陽去瞧。

只見那紙上的頭幾個字甚是眼熟。

[程先生親啟]

見字如晤。

他心里一瞬間就落了半拍。

梁易武從云南回來的時候，聽家父說程敬橋前些時日來過一次北京，那人好似才聽說了易文的事?！熬礃蛐能?，聽得易文婚約作廢又生了病，想來家里看望，不過易文已經(jīng)走了有大半個月了，也沒有見上，”梁父感嘆著說，“我要他留在北京罷，他倒是一個人又回去了，也不曉得承德有沒有人照顧他?！?/br>
梁易武知道自己不好再多管閑事，卻也知道自己的弟弟仿佛褪了一層皮似得，魂魄都比原先小了半個?？蛇@是梁易文的生活，他當(dāng)真不該再插手，卻還是在自己房間里踱步了半天，覺得好些話要說清楚了才好。他好歹要讓那程先生知道，他弟弟寄了這些東西給他卻沒到他手里，不是他弟弟的錯。

冬天已經(jīng)徹底地來了，程敬橋原先只在承德避過暑，這是第一次在承德過冬。這里著實(shí)冷。夏小山寫信給他，說，

[承德雪窖冰天，你獨(dú)院獨(dú)棟，也不如學(xué)校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