卦欲在熊熊燃燒。

“媽，你最近是不是在看海明威？”

這言簡意賅，信息量大的，還真是符合冰山理論——呈現(xiàn)在外表的信息只有冰山一角，而文本后隱藏著冰山下的八分之七。但這個“姓韓的朋友”，配上“交往甚密”這語意微妙的詞語搭配，背后的含義簡直太驚悚。

“我看什么不重要。何況海明威這種作家，永遠(yuǎn)不該用‘最近在看’這種詞來形容——對那些彪炳千古的作品，用來它們的時間尺度應(yīng)該是一生?？瓤龋哆h(yuǎn)了?？傊闶遣皇亲罱诤鸵粋€叫韓……韓什么……一個姓韓的女生約會？上周末還去市一高接她回家——我想起來了，叫韓俏俏？”

“……韓艷艷，媽?！?/br>
林宇研看著他媽臉上浮現(xiàn)出那熟悉的蒙娜麗莎式微笑，似乎在說，你看，自己不打自招了吧。他開始懷疑，他媽最初記錯韓艷艷名字這事，根本是個陷阱。老媽套路深啊。

但既然不是說韓誠，其他都好說。林宇研平心靜氣地聽他媽把“證據(jù)”一樣樣擺出來，抽絲剝繭，理清脈絡(luò)，多角度論證他在和一個市一高的高三女生談戀愛，聽起來真挺像那么回事。如果他不是當(dāng)事人，肯定被他媽說服了。

“……總之，我不反對你談戀愛，但是對方是一個高中生，這就不好了。尤其是面臨高考，你還是他的補課教師，涉及到師德的問題。但我也不是強硬地要求你們分手，這過于專制，也太不尊重你們。我建議你們，尤其是女孩子，冷靜一些，以學(xué)業(yè)為重。高考對于人的一生有多重要，這個我不必多說。你年齡大些，又是男生，理應(yīng)把握這個尺度，女孩是想考你們學(xué)校對吧？等真的上了A大，完全可以再續(xù)前緣的嘛。”

“媽，我們沒有談戀愛。完完全全的師生關(guān)系。她哥是我朋友，那天抽不出空，拜托我接她一下而已。”

“還是朋友的meimei？研研，你真的很欠考慮，這件事你朋友知道么？他知道會怎么想呢？你這樣做，很不地道?！?/br>
“……”

本來飯菜就很難吃，還要聽他媽這樣嘮叨。林宇研好想把筷子一丟進屋躺著去啊。但是他爸用眼神威脅他——不行，你小子要敢和你媽撂臉子，我就敢大義滅親揍你丫的。啊啊啊，怎么辦，能不能借口學(xué)校有急事連夜回去??！

還好，他爸威脅歸威脅，還是適當(dāng)?shù)貛退D(zhuǎn)了一下話題——“兒子，你媽也是看你這些日子都不著家，關(guān)心你。你這二十多天，圣誕節(jié)出去度假就不說了，元旦也不回來，你媽難免不多想。歸根到底，這事情是你不對?！?/br>
林宇研爽快認(rèn)錯，“是，媽，這事是我不對。但我確實沒有和韓艷艷談戀愛，度假也不是和她去的?！?/br>
“是和你那個朋友，她的哥哥去的吧?！彼麐尳恿司洹Ａ钟钛袥]想到她連這個也知道，蹙著眉看她，突然醒悟過來——外語系主任是他媽閨蜜，楊一名是她的得意門生。說不定，連自己他在和韓艷艷搞對象這個謠言也是從他嘴里傳出來的，而且看樣子，他也沒說過那兄妹兩個什么好話，起碼韓誠舍命救他的事情，自己老媽就不像聽說過。

果然，他媽展開了話題。

“研研，這件事我本來沒有想現(xiàn)在說，但既然說到這個話題……我并非針對他們兄妹兩個，我們也不能僅憑人的家境去判斷人，但是你涉世不深，又單純，還是應(yīng)該慎重一點。她本人且不論，她的哥哥，我覺得你們走動得是不是有些太親近了？”

林宇研莫名煩躁起來。他有預(yù)感，接下來的話，不會是他想聽到的。

“那個男孩，高中輟學(xué)，到處打架，偷東西，在街上碰瓷訛詐，是有這些事情么？研研，我不覺得你應(yīng)該交這樣的朋友。當(dāng)然，你沒遇到過這種類型的人，突然被迷惑住了，也是正常的?！?/br>
林宇研忍不住了。

“媽，你這樣說很不公平。你知道他家里的情況是什么樣的么？”

“研研，這就是我為什么沒有堅決反對你和韓艷艷的事情，而是叫你們等高考過再說的原因。同樣的家庭，meimei能夠自強不息，考上市一高；哥哥卻連高中都沒能堅持讀完，寧愿做個混混，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人的家庭不能選擇，但路是自己選的……”

“媽，你是不是還要在他身上掛個紅字A?。俊?/br>
林宇研打斷了他媽的話。他的語氣之生硬尖刻，連自己都吃了一驚。林母明顯愣住了，想說什么，但林宇研并沒給她插話的機會，

“你口口聲聲說meimei自強不息，哥哥自甘墮落，你知道韓艷艷學(xué)費、生活費都是怎么湊出來的嗎？韓誠不想上學(xué)嗎——他父母根本就不管他們了，他要是不輟學(xué)，只能兄妹兩個一起餓死！上次我說肯德基那事，他根本不是為了自己吃，是為了給他妹送飯，他為了他妹能讀書，什么苦都能吃，打架也是為了賺錢，他，他……”

林宇研越說越大聲，到這里卻突然停住了。他想說你們都不知道他有多好，有多暖，多可靠，明明連上了兩個夜班，可是同事的小女兒病了，他還主動去上第三個；他總是遷就別人，照顧別人，犧牲掉自己的感受；他知道感恩，對呂大夫孝順，對meimei疼愛，連對那樣一個不負(fù)責(zé)的父親，他嘴上不說，每次做飯卻都會帶出爸爸的份，還會把鍋蓋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保溫……是，他是在外面做過混混，但他一直沒有認(rèn)命啊，他是逼不得已，最后有機會走上正路，他不是拼命抓住了嗎？他找到工作時多么開心，明明是那么底層的工作，他卻總是盡職盡責(zé)，努力去做。他不是好逸惡勞，不是自甘墮落，他命多苦，可他從沒有放棄過，他都已經(jīng)改過了，你們?yōu)槭裁催€要在背后這樣說他？

還有更多的話，一時全涌上他的心頭，他卻不能說——韓誠晚上巡邏會特意繞路來自習(xí)教室看自己一眼；每天臨走時，他總會輕輕在自己臉上親一下，然后把被子給自己蓋好；自己胃不好，韓誠每天做飯總要費盡心思，有時早上五點就要起床做早餐……那些無微不至的細(xì)節(jié)，縱情歡笑的時刻，還有彼此依偎著度過的夜晚……

楊一名之流的詆毀與偏見，林宇研從不會放在心上。這世上，總有人卑劣陰暗，不理他們就是了。但是他的父母，開明包容，自小教育他要尊重他人，體諒他人，不以貌取人，平等待人，要有同情心與愛心的父母，卻說出這樣的話，讓他心里難受不已。

韓誠是他的愛人，哪怕不能向父母坦誠以待，卻總還希望這個人被溫柔相待。但如果他的父母——大概是社會上最愿意換位思考，包容他人的那類人——都不能接受韓誠，那林宇研不知道，韓誠在別人那里，會得到怎樣的異樣眼光。

“研研……”林母不知道一向乖巧的兒子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