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巴普洛維奇回莫斯科去，并在那里給他物色一個身世清白的姑娘。維什尼亞克激烈地反對這個主意，甚至滯留在了彼得堡拒絕回家去。公爵認(rèn)為，也許正是貧困漂亮的安娜·柯爾尼娜讓他收不了心。好在他龐大的財(cái)產(chǎn)可以讓他忽視維什尼亞克的另一半的家庭背景……也就是，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看中的是她的機(jī)敏、善良和正直，更不用說安娜本就是他的好朋友。我在一邊因這突如其來的說親而震驚，心里卻又明白這是安娜·普羅菲特羅夫娜擺脫她的債務(wù)和低下的社會地位的最快捷徑，因而沒有出聲。

最后，公爵說：“年輕人多喜歡吹捧愛情，安娜·普羅菲特羅夫娜，如果這是您所擔(dān)心的，我可以保證他會待您很好。愛情在婚姻里就像一輛馬車上的金韁繩——漂亮極了，但不耐用。且既沒有神采飛揚(yáng)的棗紅馬更博人歡喜，也不如樸實(shí)的輪轂吃苦耐勞。不要把裝飾品當(dāng)作了最本質(zhì)的東西，”他向后一靠，似乎非常有底氣安娜·普羅菲特羅夫娜會吃他這一套似的，“從這點(diǎn)上來說，只有困境才能實(shí)實(shí)勉勵優(yōu)秀的人，致使青年人不掉進(jìn)虛無主義的陷阱里去?！?/br>
從他的語氣來看，他對自己的一席話相當(dāng)?shù)脻M意。我很惶惑地站在一邊，心里恨不得一下一走了之，有希望臉上不會出現(xiàn)太多的苦悶。

安娜·普羅菲特羅夫娜動了一下`身體，她向公爵投去了猶疑的目光，又慢吞吞地看著瓦紐沙，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這一片尷尬的寂靜中，瓦紐沙呻吟起來。他蒼白的面孔上透露出異常強(qiáng)烈的痛苦，仿佛在遭受酷刑或者歷經(jīng)一場殘酷的手術(shù)。安娜拍了拍他的胳膊，讓他慢慢安靜下來。

“您一定覺得我是在拿腔拿調(diào)，或者在心里計(jì)算能拿到多少錢?！彼f，“我得承認(rèn)，我確實(shí)對您開出的條件心動了：光是您能給的一點(diǎn)零頭，就足夠我解燃眉之急。但是您根本不明白——”她話到嘴邊，卻一下又咽了回去，只是皺著眉頭，突然轉(zhuǎn)過來瞧著我，“你們兩個，”她忽然很粗魯?shù)卣f，“都是腦瓜不好使的糊涂蛋！一個分不清輕重，由著自己的性子作踐傷害別人；一個稀里糊涂，不曉得什么時候要遵從自己的心意！”

她忽然這么激動地叫喊，使得瓦紐沙又不安寧起來，于是她眼帶憤恨地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額頭，看著他緊閉的眼睛說：“您也——聰明不到哪去！”

我看向公爵,發(fā)現(xiàn)他露出了一臉的納罕之色，并沒有發(fā)怒的跡象。但他還是冷不丁地詰問道：“您是覺得我待他殘酷了？但是，若您家里豢養(yǎng)著一頭倔強(qiáng)的毛驢，偏要帶著您和您的全部家當(dāng)都往懸崖下跳，您難道能忍住不給它一鞭子？”

我忽然說：“可他什么時候又變成了您的毛驢？”

公爵答非所問道：“我將他視如己出。連他的生活……”

這時，瓦紐沙忽然支起了半截身子，仿佛直直跳起來似的在床上坐了起來，用近乎挑釁但細(xì)如蚊蚋的聲音說：“是的！是的！這是所有故事中最悲慘的——”

“他怎么了？！”公爵驚恐地問。

“比悲慘還要傷情——”

仿佛應(yīng)和瓦紐沙狂亂的譫妄，座鐘敲響了震耳欲聾的十二下！我們都一下說不出話來；而公爵凝視著維什尼亞克·巴普洛維奇；我則一下?lián)涞乖诹税材取て樟_菲特羅夫娜腳下。

在震耳欲聾的鐘聲里，我抓著她的一只手，“安娜·普羅菲特羅夫娜，請您嫁給我！”我本想低頭去吻她的手指，卻被她甩開了，只見她看向座鐘的方向，淚水從眼眶中滾了下來。

“——因?yàn)樗?，竟讓我們微笑！”在這輝煌的句末，在屋內(nèi)震響的鐘聲中，瓦紐沙頹然倒下了，再次陷入了他混亂的沉眠。而安娜·普羅菲特羅夫娜推開了我，徑直跑向她搖椅上的父親。

這瘋狂的一夜??！噢！那可憐的普羅菲特·伊萬諾維奇還把頭枕在座鐘上，一點(diǎn)也沒有被方才的巨響驚醒的架勢——他早已死去多時了。

*******

普羅菲特·伊萬諾維奇的葬禮儀式辦得很簡單。他躺在那一口他女兒挑選的薄皮的楠木棺材里：身上穿著捷列金夫公爵所贈的，大得不成樣的新禮服；手腳都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臉上也看不出什么留戀人世的神色。他被擺在他那些破破爛爛的家具旁，仿佛是一個什么窮苦與不幸的展覽上的展品。安娜織好了新的圍巾，叫我給他圍在脖子上。啊，這死人的皮膚好像冰塊一樣干燥冰涼，并仿佛要把我的手也粘在上面一樣。多么陰寒！

這葬禮呢，除了要感謝慷慨地給我預(yù)支了薪水（其實(shí)我似乎一直都在預(yù)支薪水）的瓦爾瓦拉·亞歷山德羅夫娜，還有就是允許我們在房子里停靈的弗拉基米爾·安德烈羅維奇。自從上次那種不堪的場面后，我時時不愿和他打交道，總歸不愿再因他上次的失態(tài)折磨他的自尊心。但他也從那場事件中康復(fù)了，又變得強(qiáng)健而高傲起來，且花大量的時間前往公爵的公寓，寧愿忍受著他的冷嘲熱諷也不肯放棄陪伴病重的瓦紐沙。

瓦紐沙的病情本來是在日復(fù)一日地加重，卻也在送冬節(jié)的第三日，伴隨著街上的歡呼暢飲之聲而逐漸轉(zhuǎn)好了。他的意識也從深度的昏迷中解放了出來，不是完全不省人事的了：他雖然還發(fā)著高熱，常常夾纏不清地說著胡話，神思昏沉；但也開始認(rèn)得出人臉，想得起發(fā)生過的事情來。他時常悲哀、倉皇的喊叫起來，眼睛圓睜著，雙手緊扼住他想象中的暴徒的脖頸，直到雙臂都抽搐起來才肯罷休；他也常叫他認(rèn)識的人的名字，把我們叫到床頭，令我們趕人出去。

“趕誰？您要趕誰走？”

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在我的手背上都留下淤青的指印。

“那些人！……快，快把他們趕出去！那些砸碎鐐銬和鐵鏈的……'不要叫我受苦'！”

他又哭又笑起來，以至于安娜都認(rèn)為他有一定邪鬼附體的可能性，我們甚至私下商議著去請一位神父來。但半天后，瓦紐沙便平靜了下來，眼睛里開始出現(xiàn)光彩，下床跌跌撞撞地摸索起來。

他在地上摔倒后，卻不肯教人扶起來，又嚷道：“你們是誰！”在七手八腳的幫扶里，他又沉默下來，仿佛在醞釀著什么古怪的主意，最后，他很小聲地呼喚道：“瓦洛佳……”

他在幾天之內(nèi)迅速地消瘦，連顴骨都突起，并在凹陷的臉頰處投下可怕的立影；他頭發(fā)蓬亂，狂亂的眼神可怖地從亂發(fā)之間瞧著別人；手指就像蜘蛛蒼白的長腿。但他說：

“瓦洛佳！”他的聲音里飽含了某種自信，讓他光著腳在地上焦急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尋找著什么。

弗拉基米爾·安德烈羅維奇走到他旁邊，想擁抱他，卻被推開了。他毫不猶豫地跪了下來，抓住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