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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辭坐在榻邊，用手指細(xì)細(xì)描摹著榻上昏睡過去的人兒的眉眼, 神色專注。她像是夢見了什么，眉頭皺著, 沈辭輕輕給她撫平后, 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沈辭眸光都柔下去三分，她仿佛呢喃了一句什么, 他附耳去聽, 卻沒聽真切。

    榻上的人兒眼皮動了動, 瞧著是要醒。

    沈辭坐直了身子，將手從她手里輕輕扯了回來。

    這一動, 謝杳徹底醒過來。

    從夢中驚醒的時候, 最好是在白日。因?yàn)楸犻_眼時能看見天光——白日里的光, 即便是陰雨天里，也是夜里點(diǎn)著燭照不出來的亮堂。而只要能望得見光, 就能分出來自個兒是醒著的，夢里那些再摧人心肝也離得遠(yuǎn)著。

    可她睜開眼時所見的仍是一片黑，與她未盡的夢中的黑夜交疊著，辨不清今夕何夕。

    唯一不同的, 便是她這時候沒有聽見雷聲。夢中的雷聲雖然聽不真切，可她看得見撕裂天幕的閃電。

    她夢見的，正是沈辭殺入東宮的時候。尚滴著血的劍尖指著她，劍的鋒芒離她的脖頸不過毫厘。

    而她抬眼所見的那個人，她心心念念的人，隔了年歲再相見，卻陌生如斯。

    她夢見自己被關(guān)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病了一場再醒過來時，不過是換了個地兒繼續(xù)關(guān)著。那時候她怕水怕得厲害，只要想起自己站的這地兒四面皆圍著湖水，便如坐針氈，惡心得想吐。

    她夢里最后一幕，是她第一回 在湖心閣里見著沈辭。那是個雨夜，她自夢中驚醒，恍惚間憑著酒香錯認(rèn)了人。

    如今夢境與現(xiàn)實(shí)交織在一處，她微一側(cè)頭看見沈辭時，整個人都不自覺地瑟縮了一下。

    “你在怕我？”沈辭原以為她醒過來，發(fā)覺被他強(qiáng)留了下來，是會惱的，再不濟(jì)也要嗆他幾句，卻獨(dú)獨(dú)沒想到，她竟是這個反應(yīng)。她……竟在怕他？

    他閉了閉眼，盡力將心頭那梗塞難言的異樣壓回去。

    謝杳從他身后望出去，正看到了窗外星光點(diǎn)點(diǎn)，這才真真兒從夢里脫身出來，收回視線，安安靜靜地接著躺著。卻不知是喘岔了哪一口氣，驟然咳起來，只好半坐半躺地支起了半個身子，避開了沈辭拍她后背的手，自己給自己拍了拍胸口順過氣來。

    沈辭的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不由分說地探到她額頭試了試溫度，而后嘆了一口氣，將她扶起來，在她身后放了個軟墊靠著，起身去給她倒了水來。

    謝杳嗓子火燒火燎地疼，沒推拒便徑直接過喝了兩口，沁涼的水順著喉嚨淌下去，這才好些。

    “你昏過去時郎中給你瞧過，受了些濕寒，又連日奔勞，兼之心緒低迷，怕是會病兩日。好好養(yǎng)著按時服藥，把寒氣祛了也便好了。”

    這話說完，他叫外頭候著的遲舟將熱好的粥端了進(jìn)來。

    粥米本就熬煮得濃稠綿軟，又因著拿不準(zhǔn)她何時醒，一直小火溫?zé)嶂?，如今正適合她這般好幾日沒好好吃過東西的養(yǎng)一養(yǎng)胃。

    沈辭端起粥碗，舀了一小勺，放在嘴邊吹涼了，才送到謝杳嘴邊。

    謝杳望著他仍是一言不發(fā)，緊抿著唇絲毫沒有要喝的意思。他這回倒也出奇得好耐性，手穩(wěn)穩(wěn)地拿著勺子等在她嘴邊。這般僵持了片刻，他將勺子連同里頭冷掉的一口粥放回碗里，攪了攪，又重新舀了一勺。如此重復(fù)了不知多少回，這一整碗粥都要涼透了。

    他再度低垂著眉眼，輕輕攪粥時，謝杳扭過頭來望著他，看到他顯得瘦削了不少的臉龐，她才想起來，他怕是也有幾日不曾好好吃過東西了的。

    沈辭抬眼，正對上她的視線時怔了一下。

    謝杳靠在軟墊坐在床頭，沈辭便挨著她坐在榻邊，離得本來就極近，眼神交匯時，謝杳能清晰看見他眼睛里密布的血絲。那是一雙很憔悴的眼睛，不過是眼睛的主人強(qiáng)勢慣了，倘若不是這般近距離地看，常常叫人忽視了，還以為他刀槍不入也不知疲倦。

    “粥要涼了，我去換一碗熱的來?！?/br>
    沈辭剛要起身，手中便一空。

    謝杳從他手中拿過粥碗來，徑直端著碗便慢慢喝盡了，而后將空碗往他手里一擱。

    沈辭見她喝了粥，臉上終于有些笑意，出去了一趟，不一會兒又端進(jìn)來一碗藥。

    那藥味兒極重，他一進(jìn)門謝杳便聞到了。

    謝杳靠著軟墊滑下去躺好，又將被子扯上來蓋住自個兒。

    沈辭站在榻邊看著，笑意深下去一點(diǎn)兒。她雖是仍面無表情，可好歹這舉動同她從前差不那么多，不再是方才那般失魂落魄的樣子了。

    沈辭坐到她身邊兒，“你不自個兒起來喝，我可要喂你喝了的?！?/br>
    他這話說完，謝杳便坐起身來，默不作聲將藥碗端走，垂著眼一口氣喝干。可這藥味兒委實(shí)沖得很，最后一口她又喝得急，嗆得不住咳嗽。沈辭拍了拍她，看她好些了，便自覺住手，本想著拿塊帕子給她擦擦嘴，拿出來的，卻正是那半方帕子。

    兩人的動作都停了一霎。

    謝杳徑直用袖子擦了擦嘴，重又躺回去，側(cè)臥背對著他，將被子拉到脖子。

    沈辭將那半方帕子收好，在旁邊兒的地上打了個地鋪，合衣躺下。

    謝杳聽見他的動靜，大致也猜得出來他在做什么。他向來是睡得淺的，許是早些年行軍途中留下的毛病。淺到曾經(jīng)她在他身邊兒翻個身，他都能醒過來給她再掖一掖被子。

    他睡在她旁邊兒，旁的不說，如果她是打定主意要走，怕是腳剛剛沾著地，他就能醒過來。

    想通了這一層，謝杳也明白過來，他既是執(zhí)意要攔著，她怕是跨不過他。

    思及此她更是輾轉(zhuǎn)難眠，睜著雙眼看夜色里瞧不真切的床幔。

    深更半夜睡不著，人便容易想得多。

    謝杳是活了兩世的人，在她心里頭，自個兒終歸是個異類。從前凈虛真人在的時候，最起碼有個人對她是知根知底的，她也從中能尋得出幾分真實(shí)感來，如今只剩她一個，像朵無根的浮萍，隨著潮水起起伏伏，四下里皆是空落落的，一顆心也跟著沒了著落。

    這心緒下，她實(shí)則是很想抱一抱沈辭的，想在他懷里窩著，緊緊貼著他，聽他的心跳聲，像溺水的人抓住了稻草?？蛇@想法不過一瞬即逝。

    因?yàn)樗屑?xì)想了想，原來他就是她所有虛妄。

    許是她翻身翻得太勤快吵醒了沈辭，也許是他壓根兒不曾睡著，在一片靜謐里，沈辭忽的開口道：“確是因?yàn)槲遥沤兴缮接^顯在人前，才叫穆遠(yuǎn)把主意打到了松山觀，你怨我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br>
    謝杳聽見自己的聲音干澀響起，一字一句說得極緩，“我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

    她仍是背對著沈辭那邊兒，卻聽得他那兒有些動靜，像是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