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易凡仍是保持躬身的站姿，低著頭沒有言語。

——昆侖地區(qū)這次的災(zāi)難，并非毫無緣故。在六月的望夜，月圓下的圣湖忽起暗涌，暗紅色的湖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上百處漩渦，如泉眼一樣奔騰頂沸，使光明頂一片慌亂。

最終，教王花了三個月，殺盡了各地送上光明頂?shù)娜速|(zhì)，逾千條鮮活的生命，用盡體內(nèi)之血祭入圣湖中，終于使圣湖重歸平靜。在處理完圣湖的異象后，他這才下山舉行驅(qū)魔儀式，選的日子剛好就是異象將要終結(jié)的時候。

“這兩年，光明頂?shù)娜速|(zhì)已在圣湖堆成白骨尸床，你心里是否很厭惡這種事﹖”

任易凡對著扶光的背影，沉默半晌，方沉聲答道：

“屬下不明白?！?/br>
扶光的嘴角浮起了一絲難明的笑容，“你素來心思澄明，到底不明白什么﹖”

“屬下所習(xí)的，最后三句是要教徒扶道救世，創(chuàng)教第一任教王燁珩寫下，本意亦并非煉毒、而在調(diào)藥，用毒只是在武功上加以自保之策而已?！比我追惭劾镩W著一種清澈的光，卻有不屈難平之意，“可是您這兩年盡殺人質(zhì)，無一不是悖道絕情之行，難道圣教在前教王離世以后，已經(jīng)變成行邪事、作異端的圣教么﹖”

其實(shí)這番直諫，足夠成十條犯上的大罪。然而就連在暗獄幽閉一年的非人折磨，任易凡亦都已嘗過透徹，還有什么懲罰是他不敢領(lǐng)的呢﹖

“風(fēng)羽……”

前教王的名諱，在教中已成禁忌。可是此刻下屬的諫言，卻使這位弒主奪位的教王有了觸動，竟主動喃喃道出這個名字。任易凡也是猝然未料，卻聽扶光的聲音帶著一種悠遠(yuǎn)——

“很久以前，風(fēng)羽不時會帶教眾下山贈藥治病。他第一次帶我遠(yuǎn)行，便是來這個烏拉鎮(zhèn)?！?/br>
水面上的長青燈似乎帶著他的追思，飄往了彼岸那個虛幻的世界。

“我記得，回去光明頂?shù)哪翘烨逶?，他帶我到了這里，拿出了一株在教王殿摘的鈴蘭，埋在了地下——”

扶光的聲音忽然頓住，彷佛眼前又看見了那抹靈俏剔透的微笑，尚且飄著鈴蘭的清幽暗香。

那個時候，風(fēng)羽就像要和他玩一個游戲，將不能離昆侖頂靈氣而生的鈴蘭埋在了樹下。他們打了一個賭，賭許多年之后，這株鈴蘭會否仍然在土壤下盛開著——

那自然是不能的。他不置可否，直接便打斷了風(fēng)羽的興致。但風(fēng)羽只是眨眼微笑，有些神秘的說道：

那可說不定呢。你知道鈴蘭的花語是什么嗎﹖

他那時不知道，可是當(dāng)知道的時候，一切已經(jīng)遲了。

“可是那朵花，早就已經(jīng)枯朽了?！?/br>
扶光目光游離著，想要去找回當(dāng)年和風(fēng)羽埋下鈴蘭的那棵樹。

可是縱然找到，那又如何呢﹖這個地方，已是沒有一絲花香——那個賭約，是風(fēng)羽輸給了他。

那是他唯一贏過風(fēng)羽的事情。但他早將自己的一生，都輸給了那個被自己毀去的人。

“我做過的事，風(fēng)羽當(dāng)年也曾做過。圣教歷代的教王，都用盡自己的力量去守護(hù)圣湖——”

“因?yàn)槟瞧祝嶂鵁o數(shù)的惡靈。卻只有用活人變成惡靈的恨念，才能夠遏止住它們?！?/br>
任易凡震驚的看著教王，全然無法相信天底下會有這種術(shù)法，不由低呼：

“惡靈……為什么圣湖會有這種東西﹖﹗”

“我不知道，燁珩教王在最后一卷里，也沒有在這句之后留下什么解釋?！狈龉獾溃骸安贿^在白靈飛那年殺上光明頂后，我才知道圣湖里的惡靈，就是為了要cao控‘鳳凰’?！?/br>
——這次北疆昆侖的亂象，就是“鳳凰”徹底破開封印、完全展現(xiàn)真貌的結(jié)果。

這樣危險的存在，便是天下最具惡念的魔物，而這股惡靈的力量，現(xiàn)在就寄于一具凡軀上﹗

任易凡臉色大變，“教王，白靈飛已經(jīng)不容于世上，這人今日既可使昆侖大亂，他朝又會為漠北帶來什么樣的禍患﹗”

扶光緩緩?fù)鲁隽艘粋€字——

“不?！?/br>
任易凡赫然僵住，教王慢慢搖頭，沉聲道：

“只有這般強(qiáng)大的力量，才有可能逆轉(zhuǎn)生死，替我把風(fēng)羽復(fù)活過來?！?/br>
暮色已過，天際逐漸黑了下來。

“此間事了，我要再回光明頂，繼續(xù)注意著圣湖的異動。既然阿那環(huán)想要得到白靈飛，必定會下令在平京淪陷的時候生擒他，用不著我去cao心。當(dāng)南楚亡國、他被俘回霜英城，那才是我要出手的時候?！?/br>
任易凡仍未消化下這些，猶在怔然不動，扶光卻轉(zhuǎn)回了身，再次是那種深沉難測的微笑：

“你不須說什么，我知道你和煙嵐心中所想?！?/br>
任易凡心下一虛，在扶光的眼神下，不由自主的退后了一步。

“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阻止你們。”教王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望著遠(yuǎn)方被擱淺了的長青燈圍著的大樹，輕聲的說道：

“那是因?yàn)?，你們所謀的，已經(jīng)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在白靈飛接掌天引山防線的同日，皇太子也終于在全天下的注視中飛騎入京。

征戰(zhàn)十?dāng)?shù)年，從來未有一次班師回朝，他沒法為自己的國家?guī)斫輬?。然而使他難以置信的是，即使連朝廷亦不厚待他這個敗退的主帥，平京全城的百姓仍然駐滿天街，雖不鋪張，卻竟全都向他衷心致禮。

——這些百姓，其實(shí)并不知道他們的皇太子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付出了什么，畢竟那是連史冊都不會留下的、只有曾撥弄風(fēng)云的棋手才會明白的事，然而在他們的眼里，是非黑白卻又是如斯清楚，比那些遠(yuǎn)在廟堂、唯恐利益不爭的人，更看得透那顆忠貞不二的赤子之心。

皇太子暗自一嘆，忽地卻猛然勒馬，神駒人立而嘶，前蹄落在一個孩童身前，恰恰在撞翻他之前停定住了。

整條天街都為之愕然：一個小孩何以如此大膽，沖在路上擋住了皇太子的路﹗

“太子殿下入宮面圣，快讓——”

皇太子微微搖頭，阻止住想要趕人的將領(lǐng)。

景言望向張臂擋在馬前的男孩，見他衣衫襤褸、一臉泥污，便知是城外貧民窟的孩子，頓時起了憐惜之心，竟然在眾所矚目中翻身下馬。

“你住在城外，怎么會在天街，又不顧危險攔住我的馬﹖”

皇太子為了使男孩能平視他，這番話是特意半跪在地說的，絲毫沒有責(zé)怪之意。

男孩這個時候并不知道，自己此時是何等的幸運(yùn)——

南楚一向階級分明，一介平民想和皇太子平視交談、也相當(dāng)于逾越了規(guī)矩。一個貧民窟的孩子又是要修多少世的福氣，才能要皇太子紆尊降貴、對除了帝君之外的人跪下來﹖

“我在這里，你不用怕?！敝滥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