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的不安從心底升涌起來，好像他即將打開的不是抽屜，而是一個不想被憶起的過去。他不知道產(chǎn)生這種感覺的緣故在哪里，除了不安，當(dāng)年他那種強烈的好奇心也沒有再冒出來。也許只是因為這個抽屜是所有抽屜中惟一上鎖的。

隨著手指傳來的微小阻力，他稍稍用力擰了一下，“咔”的一聲鎖開了。

第9章第九章-抽屜和衣櫥

抽屜被打開了。

池恒展首先看到一個股權(quán)證書，他知道這是什么，打開來看了一眼，放到桌子上。在股權(quán)證書下面還有一些投資文件，最下面反扣著的一個相框。他把相框翻過來，看到的是他小的時候曾天天擺在家中百寶格里的照片。

迄今為止，他對“mama”的印象僅限于這張一家三口的“全家?！闭掌?，印象輕得都不及這張薄薄的照片的重量。之前，他能記得的就是照片里面的mama是齊肩的卷發(fā)，臉上有淡淡的妝，很漂亮，他則坐在父親腿上。他們都是微微地笑著，只有他睜著懵懂無知的大眼睛盯著對面的相機鏡頭，仿佛鏡頭后面有誰拿著一個吸引過很多小孩子的玩具在逗引他的注意。

現(xiàn)在，他仔細地看著照片里mama的樣子，發(fā)色是時下女孩子們特意染成的那種深栗色，不過mama的不會是染的，那時市場上還沒有這樣的產(chǎn)品，mama的眉毛是那種典型的柳葉眉，大眼睛，雙眼皮很明顯，眼神明亮，臉型類似于鵝蛋臉。年輕時的父親，可以用英俊兩個字來形容，劍眉濃黑，眼神中透著敏銳和堅定，鼻梁挺括，如削刻般直，身材高大而勻稱，歲月加在父親身上的只有睿智和成熟，這些反而更增添了父親的親和力和魅力。記得他在讀時，總覺得父親的外形、氣度與拉爾夫紅衣大主教特別吻合?？梢哉f父母很般配，而他自己的眉眼鼻都隨了父親，嘴型卻是有些隨mama，不薄也不厚。

他久久盯著照片，不知不覺地被回憶的手拉向了久遠的童年時光，回到了他上小學(xué)的時候。

小的時候，看到別的孩子放學(xué)有mama接，家長會有mama參加，他也會向父親問起mama去哪兒了，父親告訴他mama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他又會問mama什么時候能回來，父親說，mama回不來了。

那時的他太小，很不明白，于是再問：“為什么mama要離開我們呢？”

父親輕輕地嘆口氣，溫和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頭說：“mama也不想離開我們，但是她不得不離開?！?/br>
慢慢長大了，他才理解，那個“很遠的地方”與他們是陰陽永隔的兩個世界。之后，他再也沒有向父親提起過“mama”。他有時會忖度當(dāng)年自己總是向父親要mama時，父親是什么心情呢？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照片被父親收了起來，放在這里，也許是怕他總是想mama、要mama吧。

抽屜里還有一個反扣的相框，是他們一家三口和爺爺在一起的合影，應(yīng)該與上一張是同一天拍的，因為他們穿的衣服都一樣。當(dāng)時是爺爺站在鏡頭后面逗引他嗎？照片中，爺爺坐著，他坐在爺爺?shù)南ドw上，爺爺雙臂環(huán)抱住他，左手的小指位置空蕩蕩的。父親與mama則并排站在爺爺身后，微笑著。

記得小時候他趴在爺爺腿上，歪著頭，聽爺爺捧著書給他講故事的時候，他就會看到爺爺左手的小指不見了，只留下圓滑的根部。

他曾拉過爺爺蒼老的手問：“爺爺你的手怎么長得和我們不一樣??？”

爺爺說：“那是因為爺爺?shù)男∈种笡]有了?！?/br>
他好奇地再問：“怎么會沒有呢？是沒長嗎？”

爺爺把他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他的背，緩緩地說：“爺爺?shù)男∈种甘且驗椴恍⌒谋慌鰯嗔恕！?/br>
他就從爺爺?shù)膽阎袙暝鰜?，拉過爺爺?shù)氖?，小嘴覆在那個小指根上面，又輕輕吹吹氣，安慰爺爺說：“爺爺乖，爺爺不疼啊?！?/br>
爺爺笑著說：“爺爺啊現(xiàn)在不疼了，有我們的小恒展在爺爺怎么會疼呢？爺爺不疼了。”

他沒有把照片收進整理箱，而是擺到自己的書桌上。對于他而言，他們是他至親的人，雖然他現(xiàn)在是孤兒了，但是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他們的陪伴和愛護是清晰而溫暖的事實，無論時間過去了多久，都無法抹去他的這部分記憶。只要看著他們的照片，他就不會感覺到那么的孤單。

抽屜里還有一封信，看看信封上的地址，是從國外寄來的，是瑞士，又看看郵戳，時間竟然是二十多年前。他把記憶中所有的角落都翻了底朝天，也沒能想起父親有什么國外的朋友或者家里有什么國外的親戚，而從他記事時起，mama那邊更沒有什么親戚來過家里，就好像mama是個孤兒似的。

信在他兩手中捏了很久，幾乎要生生地從中間撕裂成兩半，他最終決定不看。無論本人是不是在場，都要尊重別人的隱私，這是父親從小就告訴他的道理，更何況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信，無論里面記載了什么，那都是過去了很久的事情了，就讓它和父親一同沉睡吧。他把信放進了整理箱，會在整理完父親所有的遺物后，把信一同燒掉。

最后就只剩下衣櫥了。

他想放慢動作，盡量地慢，這樣可以讓父親離去的速度也慢一些。他沒有把睡衣一次全拿出來，而是拿出一件，疊好一件，然后再拿一件，再疊好一件，他甚至孩子氣地希望這衣櫥像聚寶盆一般，睡衣永遠拿不完，疊不完。他仔細地疊著那些睡衣，把它們撫了又撫，平整得如同熨燙過。最后，他也留下了一套睡衣，深藍色的綢緞，小翻領(lǐng)，摸在手中，柔和順滑，他把它們放進了自己睡衣抽屜的最底層。這是父親在家中穿的衣服，更讓他有親切感，讓他覺得始終有父親在承托著他，扶持著他。

當(dāng)所有的睡衣都整理完，衣櫥里空空如也后，他才看到衣櫥背部和兩側(cè)的墻面竟然是貼著壁紙的。壁紙的底色是黑色，上面是縱橫的，深淺不一，粗細不一的棕色系線條，呼應(yīng)著衣櫥底部棕色系的仿古地磚。

他知道父親很講究生活的品味，雖然父親堅持不換房子，但家里的裝修卻是低調(diào)的奢華感，大氣沉穩(wěn)，墻壁也是滿鋪的充滿復(fù)古風(fēng)格的壁紙?？墒钱?dāng)他看到衣櫥里的這墻壁紙時，他突然覺得他對父親的了解好像并不到自己以為的那個程度。那些縱橫的線條沒了滿滿一排睡衣的遮擋，一下子散開在眼前，撞上他的眼球，讓他覺得眼花繚亂。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要在衣櫥內(nèi)貼壁紙、鋪地磚，又為什么用了與家里風(fēng)格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色調(diào)，疑惑著，關(guān)上門。就在他低下頭的一剎那，從門縫中他看到了一個金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