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地出門去了。

小太監(jiān)給肖承祚拉過一張椅子來，也識相地退下。

馮策扭頭看那扇門掩上了，忽然露出一個百感交集的表情，幽幽說道：“陛下這幾年，可有恨過老臣？”

“丞相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又怎會恨你？”

馮策聞言苦笑著搖頭，“陛下不必安慰老臣，老臣這脾氣自己最清楚。平日里是嘮叨了些，管得寬了些，也杞人憂天了些……可那，也都是因為老臣一直把陛下當(dāng)自己的學(xué)生，一直都放心不下?！?/br>
肖承祚忽然想起來，自己小時候第一次見到馮策時，他就是如今這般牛脾氣。這人時常板著臉，疾言厲色，動不動就要打他手心?？墒怯幸淮?，他為了想給劉豫妃去采春天里第一朵桃花而摔下樹來，先皇想責(zé)打，卻是馮策求的情。肖承祚記得那個時候，他一個文弱瘦高的書生，攔在那棍棒面前，說百善孝為先，說愿替自己受過。

轉(zhuǎn)眼間，書生不再年輕，皇帝也不再少年。

時間如流，洗盡多少恩怨情仇，又淘去了多少才子佳人。徐徐一回首，萬般皆空，徒留下往事如夢似幻，縈繞心頭。

“先生無論多少年，都是朕的先生?！毙こ徐裾f得懇切，他懊悔為何人總是要到最后一刻才能剖白自己。

“老臣有這句話就心安了……”馮策嘆一口氣，“陛下，老臣只有一件事情愧對陛下。藺出塵是個人物，對陛下的一片真心也日月可鑒。老臣從前難免要為禮法約束了去，甚至對他起過殺心，但到這彌留之際，竟突然看透了——人生百年，若能有個知心人，也算足夠?！?/br>
“先生……”肖承祚眼眶微熱，這馮策與自己相識二十多年，從未道過一聲歉。

馮策虛弱地笑著，拍了拍肖承祚的肩膀，“傻小子，哭什么？對藺出塵好些，你也知道在那宮里一顆忠心何其難得……老臣，就先去向先帝——”

他那只手在空中頓住，一雙眼睛瞪大了噙滿著淚，那聲音噎在喉嚨里變成急促的喘息，然后整個人忽然像短線的木偶，失了力氣。

肖承祚慌忙去撈他垂下的手，口中不住念道：“先生，先生……”

卻看見馮策好像睡著一樣閉著眼，嘴角帶笑。

功名利祿，王侯將相，到頭不過一捧川河土。

天賜十六年正月十五日，一代名臣馮策辭世，從此終結(jié)了朝中一家獨(dú)大的局面，官場中開啟了史無前例的混亂卻熱鬧的時代。

肖承祚茫然四望，房間里靜得落針可聞，忽然感嘆，原來生死是這般寂靜。他推門出去，正看見門外苦等的眾人。

“馮相匡扶天下，兩朝心血，可歌可泣?！?/br>
眾人覺出他話中意思來，均是抱頭痛哭。肖承祚低頭走過，到那門前尤覺得一口氣在胸臆間徘徊糾纏。他回頭，愕然見夜空下紛紛細(xì)雪，籠在那未來得及撤走的新春的紅紙燈籠外，顯出一種荒誕而凄涼的顏色。

雪落無聲，天亦無情。

“出塵，馮相走之前交代朕，讓朕好好待你……”

“是嗎？”藺出塵低頭一笑，也不知是料到還是沒料到。他伸出手將肖承祚攬進(jìn)懷里，輕聲道：“世事無常，陛下還需看開些?！?/br>
肖承祚任由他摟著，閉上眼，忽然覺得自己還算是有那么一絲幸運(yùn)可言。

☆、冉順卿封相

正月十六，藺出塵回了摘星閣。

摘星閣門前的桃花開了星星點點，如撒胭脂。

那幾個宮女太監(jiān)早已把閣子收拾得井井有條，一見藺出塵就歡歡喜喜地請他落座喝茶。

藺出塵從懷里拿出紅紙包的金條，每人都塞了一個，說是討個好彩頭。

正說笑著，聽見樓外一聲宣，道：“冉貴妃駕到——”

藺出塵和秀心他們連忙出門去，跪下行禮，“冉貴妃千歲！”

冉玉真穿著一條緋紅牡丹縐紗裙，披著雪貂裘，頭上簪著八寶金墜朝鳳釵。她溫婉一笑，姍姍還了個萬福，“藺大人何必多禮？”

藺出塵聞言也不多與她辭謝，本來以他的性情就不愿意去向個女子下跪，“冉貴妃里邊請?！?/br>
“好?！比接裾纥c頭答應(yīng)，待到門前又屏退了一眾侍衛(wèi)宮女，獨(dú)留下朱云一個。

藺出塵瞧在眼里，心說這就是有大事要商量了。

果不其然，冉玉真將那茶盞托在手里，不急著喝，幽幽道：“聽說馮相……”

“昨晚去的，太醫(yī)院還有些本事，說熬不到天明就果真沒熬到。”藺出塵的語氣里聽不出是悲是喜，其實他心里也何止五味雜陳。馮策于藺家有仇怨，于他藺出塵也有仇怨，偏生那人到死最后一句話竟是要肖承祚善待自己——這叫他又如何恨得起來？

冉玉真見他神色復(fù)雜，猜不透他的意思，只好繼續(xù)說：“這朝中不可無宰相，不知藺大人心中可有人選？”

藺出塵聞言了然，他恐怕要去肖承祚面前當(dāng)說客了，于是把問題一拋，“冉貴妃又有何人選？”

“人選，自然是有的……家兄任吏部尚書多年，如今算資歷，也到了該升遷的時候了?！?/br>
“冉家滿門皆賢良之輩，自然是好的?！?/br>
“只是這是冉家人，不方便由我去說……還需得，藺大人幫襯?！?/br>
“好說?！碧A出塵一笑，“不過成與不成藺某人打不得保票?！?/br>
“只要藺大人肯開口，冉玉真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彼粤T向朱云使了個眼色，朱云遞上一個錦盒，“年前聽說藺大人喜歡神兵利刃，正巧尋得龍鱗匕首一把，贈與英雄。”

藺出塵略略翻起盒蓋，瞥一眼那碧森森的劍光，知道價值連城。

“冉貴妃費(fèi)心了?！?/br>
“不費(fèi)心，若是此事能成，多少都算不得貴重。”她言罷，起身出門，也不多做停留。

秀心看著冉玉真的背影皺起眉頭，“主子，這封相的事情是一趟子渾水，不如不攪進(jìn)去的好。”

“冉玉真于我有恩，莫說渾水，油鍋血海也趟得?！碧A出塵頓了一頓，“這便是債?！?/br>
放下這些不提，剛一入夜，摘星閣門前就已經(jīng)停了一架馬車，拉車的是兩匹烏黑油亮的駿馬。這車用黑綢做簾帳，上面仿照星辰圖案繡了珍珠銀線。一個穿黑衣的太監(jiān)跳下車，往摘星閣里通傳了一聲，說珍珠輦已停在門外。

秀心愣了一愣，狐疑看向藺出塵，心說年前那皇帝還與他僵的很，怎么過了個年就好了。

藺出塵自然不會和她說仁壽殿偏殿里的那件事，只一笑：“既然來了，也推辭不了?！?/br>
“是……”秀心回答，她知道這兩人之間必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不然早上藺出塵也不能那么輕易地就答應(yīng)了冉玉真。

藺出塵任由她們伺候沐浴更衣，換了一身桃紅色繡淡粉桃花的袍子，松松綰了頭發(fā)，就出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