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能是神仙，死了就是死了，不會(huì)再回來的！”

    阿枕緊握著拳頭，緊抿著嘴，許久才張口說，“阿桓，你阿娘得病死的那天，你不是拜托我一定要種出會(huì)開花的魂草，把你阿娘救回來嗎？”

    “阿枕，我們都長(zhǎng)大了。我不是小孩，你也不是小孩了?！卑⒒付⒅⒄淼碾p眼，說，“我知道，你一直想再見你阿爸阿娘一面，但人死了是不會(huì)再回來的?！?/br>
    “我沒有只為自己想過，”阿枕眼圈發(fā)紅，“阿桓，人就只能這么卑賤嗎？洪水、山火、大病、饑饉……每一次都有人死去。”

    阿桓說，“誰讓我們生了就是人，既然是人，就該這幅模樣。再說，你比誰都更清楚，魂草極難栽種，這東西本就不為天道所容，遲早是要滅絕的！”

    “阿枕！阿枕！你別跑……”阿桓沒想到伙伴竟迸發(fā)出與以往不同的力氣，從他手中跑走，甚至連他都追不上。

    藥圃的一角栽種著十幾株魂草，暖春遲遲未到，本就難以存活的魂草更是死了大半，僅剩的幾株葉子發(fā)黃、病懨懨的，唯有一株仍青蔥翠綠。

    阿枕氣喘吁吁，嘴唇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鬢角滑落。他小心翼翼地將魂草的根從土里析出，身后傳來了阿桓的叫喚聲。

    阿枕捧著那株青綠的魂草，望了眼土里的魂草，趕忙從小路離開。

    屋外天寒地凍，天地一色，地面結(jié)著冰，他在小路上滑倒了好幾次，腳踝紅腫得跟饅頭似的，但懷里的魂草連半片葉子都不曾折斷。

    阿枕不知跑了多久，再也跑不動(dòng)了，跪在雪地里喘息。

    這片偏僻的竹林遠(yuǎn)離人居，就是砍柴的人也鮮少過來。

    阿枕?yè)荛_積雪，小心地將魂草埋下，一雙手通紅僵滯。他匍匐著身子種下魂草時(shí)，那人就站在他的面前。

    一抬頭，阿枕便看到他淡漠的臉。

    “等我得空了，便來看你，”阿枕臉上帶著笑。他晃搖著身子站起來，險(xiǎn)些再次倒在雪地里。

    那人看著他虛弱無力的樣子，無動(dòng)于衷。

    “再見，”阿枕說。

    阿枕走了一會(huì)，遙遙看了眼竹林里的男人，那抹青色的虛影好似一抹無法企及的月光。

    回到寒谷，已經(jīng)有人在候著阿枕。數(shù)十個(gè)成年男人手持火把，面無表情地圍住入口，人群中間是一個(gè)披著狐裘的老者。阿枕看著這個(gè)仗勢(shì)，縱使心里已然有所預(yù)測(cè)，仍不免面無血色。

    “跪下，”蒼老平靜的聲音從老人口中傳出。

    老人身后走出兩個(gè)高大男人，兩人押著阿枕，將他制服在地。

    老人繼續(xù)說，“阿桓，可是他移走了魂草？”

    阿枕吃力地?fù)P起頭，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個(gè)熟悉的影子，那是一個(gè)高挑的少年。少年面露愧色，神情恍惚，但還是從人群中出來，站到阿枕面前。

    “把他押至祭壇，問出魂草下落，”阿桓一站出來，老人便下了命令。

    那倆高大的男人將阿枕拖至祭壇，阿枕在兩人手下動(dòng)彈不得，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難受，不到祭壇，他便吐了一次。

    祭壇下方圍滿了寒谷的百姓。

    “阿枕，你如果真的拿走了魂草，就把它交出來吧！”石階下的女孩泫然欲泣。

    “阿芷，你快回家去！不準(zhǔn)在這里！”女孩的父親斥責(zé)道，“這小鬼從小就是個(gè)奇怪的家伙，魂草也是被他帶回來的！誰知道他存了什么心！”

    阿枕沉默不語，抬起看著天空皎潔的月亮。月光溫柔如紗，照在他臉上，仿佛有一條柔軟的綢緞滑過眼皮。

    “他再不說，就上刑具吧，”老人沉聲道。

    “你把魂草藏哪里了？”一人問。

    阿枕沒有回應(yīng)，小刀滑破他的手臂，血滴落在地。

    “魂草在哪里？”那人繼續(xù)問。

    小刀再次扎入少年蒼白的皮膚，殷紅的血跟泉水般涌出。不多時(shí)，地上的血泊逐漸蔓延開來，血流沿著臺(tái)階滑下，一直淌至圍觀的人群腳下。

    月色漸弱，新日升起。日落東方，星辰重現(xiàn)。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連行刑的人都走了，被鎖在架子上的少年垂著腦袋，緊閉著雙眼。

    祭壇底下早已空無一人，只有樹影下隱約站著一人。那人不疾不徐漸漸走到祭壇之下。

    阿枕心有感應(yīng)，吃力地睜開眼睛，“你……來了。”他遍體凌傷，似乎連嗓子也被人劃了無數(shù)傷口，一張口便有濃厚的血腥味往上涌。

    “抱歉，我……食言了，以后怕是沒法來見你了，”阿枕看著男人，目光澄澈如初。

    他喃喃自語道，“若有來生……我不想再當(dāng)人了，當(dāng)棵樹，或當(dāng)一只兔子，都好。當(dāng)人太累了。”

    阿枕身上的傷口再流不出血，單薄得跟紙片般的身子在早春的寒風(fēng)中逐漸冷卻。

    數(shù)千年后，滄海桑田。曾經(jīng)地勢(shì)低洼的寒谷變成了層林疊翠的寒山，人一代又一代，繁衍不息。

    某一個(gè)再平凡不過的日子。一只懷孕的母兔為躲避餓狼，穿過一片竹林，來到空地的石縫中，誕下一窩幼兔。

    那窩幼兔中的一只睜開了眼睛。

    晚風(fēng)中的竹叢微微搖晃，風(fēng)吟聲蕩至遠(yuǎn)方。

    作者有話說：

    55

    爾冬記得很久以前，他問過枕寒山，怎樣才能養(yǎng)好后院那株桃樹。爾冬不指望桃樹結(jié)果子，只盼著它多長(zhǎng)些葉子，熬過冬寒。

    枕寒山只漫不經(jīng)心地說，生死有命。

    其實(shí)，枕寒山早已知曉，那株桃樹是山河歸一陣的陣心，它既不會(huì)被風(fēng)雪凍死，也不可能枝葉繁茂。

    而今，山河歸一陣的陣心從他的心口鉆出。

    爾冬本以為自己會(huì)死。

    那撕裂般的痛苦確實(shí)令他幾乎一腳踏入鬼門關(guān)。

    但是，一團(tuán)細(xì)碎的光芒輕盈地落在臉頰上，隨后暖泉般的熱流涌向全身。

    爾冬見到了有生以來他所見過最美的夜晚。

    漫天光芒如流螢，如柳絮，如新雪，漂浮在夜空。

    而那些光芒源自一株草的葉片，光芒好似毛茸茸的，清澈透亮，落在草葉上，竟使它看上去猶如綻開一朵朵明黃的小花。

    那晚，他竟沒有死。飄雪似的光芒融入他的靈魂中，四分五裂的靈魂修復(fù)如初。

    爾冬回到了他離開許久的小院。

    那處簡(jiǎn)陋卻潔凈的竹屋與記憶中一模一樣。

    后院栽種的桃樹仍舊活著，甚至比以往更加枝繁葉茂。白色蝴蝶落在翠綠的葉片上，又振翅高飛。

    爾冬坐在桃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