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之中】

    08

    三人最終決定結(jié)伴朝著神塔前進。

    藤丸立香留意到，神狩屋的右腿似乎有些行動不便，他的防護服也很舊了，起身的時候，還能聽到他微微的咳嗽聲。但是由于神狩屋什么也沒有說，她也不好冒昧去問他的身體情況。

    在路上，藤丸立香問起了之前就很在意的問題。

    “那些營養(yǎng)艙里的人們，最后會怎么樣呢？”

    神狩屋推了推自己的眼鏡，語氣很是漠然。

    “會永遠活下去。”

    “誒？”

    “所謂的虛擬人生就是那種東西。應該怎么說呢……你聽說過中國那邊的‘莊周夢蝶’的故事吧？”

    “是、是的?！?/br>
    因為迦勒底里面也有不少中國英靈，藤丸立香對中國文化還是有一些了解的。她在腦海中搜尋了一會兒，頗有些艱難地搜尋出了那段記錄。

    “是里的故事吧？莊子有一次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醒來分不清楚夢境與現(xiàn)實的故事吧？”

    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

    夢中的自己與現(xiàn)實的自己，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

    大概就是這樣一個故事。

    “簡單來說，大概就是那樣的原理吧。”神狩屋淡淡道，“只要沉睡在新神所置下的營養(yǎng)艙內(nèi)，就能讓人們的rou體衰老減緩到近乎永生的程度，在那個營養(yǎng)液之中，無論是飲食還是睡眠都不再需要，人們接受了新神的豢養(yǎng)，拋棄掉這個無可救藥的現(xiàn)實，沉湎于新神所為他們營造的虛擬人生之中?！?/br>
    說到這里的時候，神狩屋低下頭去，看著自己的雙手，不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藤丸立香所看到的只是，他的雙手無意識地繃緊了。

    “在虛擬之中，人可以成為任何人——不，人類可以變成任何東西。世界在這里變得無限大，擁有了無限的可能。所謂的家庭、友誼、階級、民族與國家都變得不再有意義，在幻想之中，人擁有了無限的自由。無論是什么樣的感情都可以得到滿足，新神不譴責一切，新神允許一切，由于所有的幻想都發(fā)生在腦內(nèi)，不會與他人產(chǎn)生交互，所以也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想要在夢中成為蝴蝶還是莊周都由自己決定?！?/br>
    “但是，不可能每個人都接受這樣的人生吧？”

    黑發(fā)的少年露出了一絲困惑。

    聽到他的問題，神狩屋抿緊了嘴唇，片刻之后，露出一個略微扭曲的笑來。

    “當然?！彼屏送朴行┫禄难坨R，語氣很是平靜，“不管是說著‘這才不是上帝的旨意’還是‘人類不應當如此生活’亦或是‘就算死我也要在真實的生活中死去’之類的漂亮話，不肯進入營養(yǎng)艙的人都死了?！?/br>
    “……”

    少年少女陷入沉默。

    “新神沒有殺他們，他們是死于核輻射的后遺癥。”男人的聲音越發(fā)淡漠，“戰(zhàn)爭之后的核輻射濃度實在太高了，再加上缺少藥物和飲食……拒絕食用新神提供的糧食的人是最先死去的，因為動物與植物大批量的滅絕，能夠食用的食物本來就不多，再加上包括飲水在內(nèi)的水源都受到了核污染，即使種出了糧食，也不是適合拿來果腹的東西?！?/br>
    他的目光飄向窗外，注視著那所連接了天與地的黑塔，麻木的陳述著那些拒絕了新神的恩賜的人們的命運。即使是訴說著那些慘劇的時候，那線條深刻的側(cè)臉也沒有一絲顫動，猶如鐵鑄的雕像。

    “接著死去的就是雖然接受了飲食但依然暴露在外界的人。不只是核輻射的緣故，大氣層被破壞了，陽光與空氣本身就成為了劇毒。這些人很快就因為輻射病死去了。我的妻子也是其中之一?！?/br>
    說到這里，神狩屋的右手微微顫抖了一下，然而他的面色卻依然是平靜的，靜得如同燒盡了也冷透了的灰。

    “她那時懷了孕，因為新神的艙體會令rou體的時間無限停滯，所以胎兒得不到成長。所以她堅持要等到生下孩子再進入新神的營養(yǎng)艙，但她那時已經(jīng)得了很嚴重的輻射病……孩子最終沒能生下來，她也沒能活下來。”

    “……對不起。”

    黑發(fā)的少年下意識道歉，為了自己提起這個讓人傷心的話題而感到發(fā)自內(nèi)心的愧疚。

    藤丸立香也低下頭，道了一句“請節(jié)哀”。

    但神狩屋……不，鹿狩雅孝的神情卻依然是淡淡的。他闔了闔眼，目光落在虛空之中，不知為何，他的神色落在藤丸立香他們眼中卻是死寂的，平靜得令他們心生恐怖。

    “節(jié)哀嗎……一開始，我確實很悲痛吧，據(jù)說痛苦到了發(fā)了狂的地步，不止將自己捅了個遍體鱗傷，甚至連父母都刺傷了，如果不是新神派來的使者阻止了我，或許連我的父母都會被完全失去神志的我刺死吧?！?/br>
    在講述著那段過去的時候，他的聲音也是如此平穩(wěn)，以至于到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程度。

    “但是，在新神的使者在我父母的請托下，強行將我塞進了營養(yǎng)艙中之后……那些感情就作為修復我身體的代價被消耗了。雖然之前也對你們說過，人的情緒是可以再生的。但是，我對志弦的感情卻不會再生了。隨著悲痛消弭，愛也漸漸淡去了。時間久了，再回想起志弦的時候，我也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點觸動?！?/br>
    鹿狩雅孝……不，神狩屋向后靠去，像是覺得好笑一樣，他微微牽動了嘴角，定格成一個沒有多少笑意的弧度。

    “如果我們的神和我們的希望只不過是科學現(xiàn)象的話，那么我們的愛也只能建立于科學之上了嗎？”念著中的名言，男人垂下眼簾，“所以在對志弦的愛耗盡之前，我離開了營養(yǎng)艙，獨自踏上了旅途。啊……抱歉，明明是在回答你們的問題，卻變成盡說我自己的事情了，真是對不住。”

    “沒關(guān)系！”藤丸立香連忙搖頭，面上歉疚之意更重，“倒是我們才要說對不起，問了這些問題，讓神狩屋先生想起不好的回憶了?！?/br>
    “不好的回憶嗎……也不全是不好的事。”神狩屋的音調(diào)有些倦怠，他再一次看向了神塔的方向，“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人說起志弦……也很久沒有想起她了。能和人再聊到她，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有點懷念?！?/br>
    “……”

    藤丸立香沉默下來。

    果然，雖然這個世界的幸存者們，某種意義上來說非常的幸福，但是，果然……這并不是正確的事情吧。

    連對自己心愛之人的情感也在這樣的日子里日漸模糊……這樣的人生，果然并不是真正的幸福吧？

    “接受了新神提供的庇佑的人們，今后也將繼續(xù)在夢境中永生下去吧?！?/br>
    神狩屋淡淡道，那話語中沒有嫉妒，沒有輕蔑，也不存在任何扭曲。只是以一個純粹的旁觀者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