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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昨晚他修了一封家書,便趴在桌上睡著了,如何會躺到床上來?穿戴整齊,出門,只見隔壁的廂房門敞著,那床上赫然躺著那個無名的少年郎。莊少功放輕腳步,踱到無名面前。無名閉著眼,一副毫無防備的模樣。這少年郎真是壞透了,莊少功暗想,在夢里,也要氣自己。想罷,他拍了拍無名的肩,鄭重地喚道:“無名,該起身了?!?/br>無名聞話睜開眼,像是看見了他,又懨懨地闔上雙目。莊少功曉得無名慣于午時起身,卻要和他講道理:“無名,顛倒晝夜是不好的。陰陽四時,乃是生死之本,有云,從之則生,逆之則死。逆時而眠,豈不是逆之則死?”“讓我死?!睙o名轉過身,縮成一團,決絕地道。他們這樣的死士,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拿死來恫嚇,恐怕也只有這位莊家少主想得出了。莊少功坐下來,拍著無名的背:“說什么喪氣話,誰不會死呢,‘昨日一花開,今日一花開,今日花正好,昨日花已老’,人生不得長少年,你不睜眼看看窗外的花么——”無名拉起被子,蒙住頭。莊少功一看,好么,這少年郎也真是光棍一條,裝病不成,就要耍渾了。他繼續(xù)耐心地道:“何況,雞初鳴,咸盥洗,是為人最根本的禮數?”想到無名自認為不是人,他靈光一現(xiàn),激將道:“無名,你說你是兵器,如何使用,悉聽尊便——勸你起身,緣何不起?可見你還是人,而且是懶人?!?/br>無名悶在被子里,反問:“你見過會起身的兵器?”說完,又一動不動了。莊少功敗下陣來,灰溜溜地下了樓。客棧大堂空無一人,他可不敢進廚房,到后院,只見車夫立在馬廄旁,赤著臂膀,正在刷馬。他三人出門所乘的馬車,套的是兩匹馬,雄駿頡頏,一紅一白。白馬是個齊劉海,銀色的鬃毛閃閃發(fā)亮。睫毛也是銀色的,一雙溫柔的黑眼睛,細長臉,想必是馬中的美人了,任由車夫擺弄,咴咴地,低下頭,一個勁往車夫的懷里拱。“小涼糕,”車夫喝止著,衣襟讓銀色的馬鬃蹭濕,便一只手托住那歪了腦袋偏著身子作小鳥依人狀的大馬,把褐衣解在腰間,顯出一副軒偉精壯的身材,“不要調皮。”旁邊的紅馬則連連搖頭,打著響鼻,一副不愿被洗刷的模樣,好似一面響啷啷的撥浪鼓。車夫讓它濺了一臉水,既好氣又好笑地罵:“啐,沒心沒肺的東西?!?/br>莊家有不少千里挑一的好馬。就算赤兔在眼前,莊少功不識貨,也不會多瞧。縱使這紅白兩匹馬,能拉著車不停蹄地飛奔,不為道旁水草所動,他也覺得理所當然。此刻,見車夫對人一般對馬說話,莊少功有些好奇,才上前問:“馬大哥,它們聽得懂么?”“如何聽不懂,”車夫向他見禮,拍一拍紅馬的脖子,笑道,“豆沙包——這馬精,三歲便會銜開門閂,率群馬逃逸。少主家占地百畝,三十六院,高墻環(huán)繞,它如何逃得出去?一生氣,它就橫沖直撞,四處撒野,弄得頭破血流。那情形,但凡見過的人,一輩子都忘不了?!?/br>對于此事,莊少功有些印象。彼時他尚年少,在族塾聽先生講。講到徐無鬼一篇,忽見窗外人仰馬翻,一片混亂。先生喜道——瞧,那便是里的害群之馬。想罷,莊少功道:“馬大哥,你到我家,恐怕有十余年了?”“可不是,光陰飛逝,”車夫投來一瞥,目光暖似將熄未熄的炭,“少主也這般俊朗了?!?/br>莊少功經此一夸,有些慚愧:“昨夜,無名告訴我,建安縣離此地不遠,我們走錯了道,原本不必過‘宰羊鋪’……當時,我還懷疑,馬大哥你有意為之,我真是……”“少主懷疑,也是應當的,”車夫見他羞于啟齒,便截住話頭,“這世上許多人,就是輕信糊弄人的道義,任人左右,安心做那待宰的羔羊,才引人作惡,害了人?!?/br>莊少功一怔:“馬大哥,你是說,我若不懷疑你,枉死在‘宰羊鋪’里,是我的錯?”車夫笑道:“不是么?”“這么說,與人為善是善錯;用人不疑是不疑錯;見利棄義是利錯;見色起意是色錯?”車夫不答,只道:“少主可還記得,夜盟主為人利用,仍一心向善?”莊少功心里不快:“馬大哥,你昨日講過,我當然記得,難道夜盟主也錯了?”“少主只知其一,夜盟主雖然輕信,但他秉性堅韌,武功蓋世,故而能化險為夷。用人不疑者,必有些過人的本事。那有色有利的人,謹慎些,學一兩手防身的功夫,又怎會著了道兒?沒有足以憑仗的本事,行走江湖,一心指望世人都慈悲,不如意便厭斥,豈是真的善良?!?/br>莊少功聽罷,暗暗覺得,這些話透著一股子煞氣,卻不知該如何化解。“馬大哥,我閱歷是淺了些,除了書中之言,‘勿以善小而不為’,講不出什么自己的道理,你說夜盟主就是‘唯大英雄能本色’,但世上還有許多注定做不了大英雄的百姓。待我歷練一番,閱遍人情,將書中所言融會貫通,必有我自己的體會,那時再講與你聽?!?/br>車夫一愣,沒料到他有這一席話,笑道:“好,那便等少主賜教了?!?/br>經過這番交談,莊少功心里暢快了許多,甚至有神清氣爽之感。也不知為何,和無名相處,他的情緒就會大起大伏,好似讓豬油蒙了心竅,變得和小兒一樣幼稚。這位車夫則如同良師益友,令他想起了自己身為莊家的少主,要是以經天緯地為己任。他立在一旁,見車夫大喇喇地洗馬,又發(fā)覺這車夫雖不修邊幅,卻健壯非?!羌t馬發(fā)起狂來,奮鬣揚威,嚇了他好大一跳,車夫也是一臉沒奈何,卻一只手就按住了。弄清了這匹‘害群之馬’的名字,莊少功好奇地問:“這‘豆沙包’,畏水么?”車夫道:“那倒不會,說來好笑,這‘豆沙包’是蒙古馬,在草原上沐雨經霜,也曾舉蹄將狼踏碎。可惜它的主人,往往奔走數月,也不會替它刷一次毛,它習以為常,便以刷毛為恥,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覺得這般任人洗刷,讓它失了威風。簡直蠢得沒邊了?!?/br>名為豆沙包的紅馬,好似聽懂了,神氣活現(xiàn)地把鬃毛一搖,打個響鼻。洗完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