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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從井里拎了一桶水,把予莊少功洗漱,自己又重新提了一桶,劈頭蓋腦地澆了一氣,便大步流星地把簾子一揭,進(jìn)客棧換衣服去了。莊少功無事可做,出客棧一望,只見門外有一片竹林,卻是夜里未曾看清的。竹林前堆著兩個(gè)土包,旁邊的竹干刻著八個(gè)字,細(xì)看去,卻是——生也何恩,殺之何咎。他不由得一怔,讀過這篇吊文,記得下文是:“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歿,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寤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br>料想,這埋的是昨夜發(fā)現(xiàn)的枉死之人的尸骸,唏噓感嘆,表了一番意。回到客棧內(nèi),車夫已換了一身粗布衫,自廚房端出一盤蒸魚和一大桶米飯。莊少功昨夜不敢吃車夫煮的素面,此刻放下心中的芥蒂猜疑,也吃得很香。又問車夫那墳包的事,車夫道:“這些可憐人,橫死江湖,尸骨無人收拾,怕少主見了傷心,便埋了?!?/br>莊少功嘆道:“也說的是,馬大哥,你做車夫,真有些屈才了?!?/br>車夫笑道:“在下祖上就是馬眼子,一生和馬打交道,也沒什么屈才?!?/br>兩人一同收拾碗筷,把衣服洗了,掛在馬車外壁的麻絳上。收拾妥當(dāng),眼看已日上三竿,便要啟程。莊少功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夜,那紅衣少女稱,此去金陵,無名和夜盟主必死無疑。馬大哥,你知道是什么緣故么?”車夫沉思片刻:“在下不過是個(gè)車夫,少主何不親自去問樓上‘那位’?”莊少功無奈道:“無名午時(shí)才起身,恐怕一時(shí)半會(huì),我們是走不了了?!?/br>車夫道:“不妨事,‘那位’入定練功,少主將他抱上車,也不耽誤趕路?!?/br>莊少功信以為真,依言行事,臂力卻不足以抱起無名,躊躇了片刻,最終無計(jì)可施,將少年郎從床上撈起來,馱在背上,一步步捱下樓,上了馬車。兩套馬車,這才重新駛上了官道。莊少功和車夫混熟了,不愿再悶在車內(nèi)。一路上與車夫并肩而坐,暢談嶺南山水。車夫把歷朝古跡說與他聽,又看見竹筏浮在湘水上,一雙鸕鶿交頸纏綿,便講起了如何捕魚。莊少功羨慕江上那戴笠披蓑的孤苦漁翁,歡喜贊嘆,早已把無名忘到了九霄云外。無名躺在車內(nèi),睜著眼,從懷里摸出一封信。展開信紙——上面密密匝匝的蠅頭小楷,寫滿了對父母的問候,又寫了這幾日的見聞,感慨這世上有許多不幸的事,又問智者不惑,勇者不懼,仁者不憂,仁者見了這許多傷心的事情,何以不憂。通篇讀下來,莊少功絲毫未提及他的惡行。便將箋紙隨手一放,坐起身,無聲無息地從包袱里翻出一個(gè)硬邦邦的芝麻餅子,望著車窗外的水光山色,慢騰騰地咬了一口。第7章少主的心到了永州地界,車夫告訴莊少功,此乃瀟、湘二水交匯之處,雅稱瀟湘。莊少功這才想起,有云:“舜南巡,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相傳,舜帝,葬在永州的九嶷山。他的瀟湘二妃,以涕揮竹,投水殉死。此地的竹子,從此留下了斑痕,世人稱之為“湘妃竹”,或“哭竹”。莊少功望著車窗外,沿路的竹子,果然青斑累累,不禁大發(fā)感慨:“女子的淚真厲害——二妃哭,竹盡斑;杞妻哭,城傾塌;韓娥哭,一里人三日不食——難怪家父說,男子漢大丈夫,千萬忍讓些,莫惹女子哭。莊家之所以興盛,也是因?yàn)榉蚱薅鲪郏偕屯?,子弟安分守己,”說到此處,他把住無名的肩,推了一推,“你在聽么?”無名眼也不睜,左耳聽右耳出,拿手巾按住口鼻:“可惜我不是女人。”莊少功臉一熱,暗想,這是夸贊他門風(fēng)好,女子嫁進(jìn)來可以享福?此時(shí),馬車駛在永州街頭,正當(dāng)早市,沿路盡是些叫賣的小販。車夫跳下了車,一面步行,一面牽馬——這朝的皇帝,崇尚法家過了頭,朱批之后,必將筆擺得端端正正,歪一點(diǎn)就不自在。因此,市井嚴(yán)禁縱馬疾馳,違者杖三百,流千里,不服斬首示眾,也不必細(xì)說了。車夫往市井東墻一望,只見榜上貼著一溜海捕文書,無非是案犯某某,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體貌如何,緝拿者支給賞銀。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一名少年郎的畫影圖形。畫中的少年郎,一臉病容,垂首看著手巾。旁邊注著:“如有見者,速報(bào)到官”。車夫不由得看向馬車,只聽簾內(nèi)嘆道:“我看你紅顏失志,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才將湘妃竹指與你看,你也不看。既然到了永州,不如歇一日,下去走走,也好過悶在車?yán)?。?/br>也不知無名作何反應(yīng),莊少功又道:“你不去也罷,我去會(huì)館,托人捎信回家?!?/br>“你那封信,”無名這才咳了一聲,嗓音變得清晰有力,“不是誰都能送的?!?/br>“怎么說?”“我有個(gè)朋友,衙門里當(dāng)差,可以交給他送。”莊少功萬沒料到,這少年郎,居然也有朋友,而且是衙門里的朋友。他將信將疑,令車夫驅(qū)車前往。一輛車兩匹馬三個(gè)人,來到州衙的大門口。永州州衙,坐北朝南,朱門黑欄外鎮(zhèn)著兩只石獅,四處橫豎掛著字,雄偉肅殺。莊少功忽想,無名傷了山匪性命,莊家上下數(shù)百口難逃干系,不由得一陣頭暈。轉(zhuǎn)念又想,古人說得好,只要心體光明,暗室中也有青天。遲早要面對,他強(qiáng)撐著舉步上前——此時(shí),永州衙內(nèi),府尹正吃著早飯,皂役來報(bào):“大人,門外有人求見?!?/br>“來者何人?”“那人自稱無名,”衙役轉(zhuǎn)了個(gè)圈,“……大人,人呢?”“老夫在桌子底下,”永州府尹小聲問,“那瘟神,在何處,來做甚?”“在門外,說是找應(yīng)捕頭?!?/br>“——有人找我?”一人聞話提刀來問,“舅舅,你怎地蹲在地上?!?/br>府尹見了,起身把他抱住,老淚縱橫:“賢外甥,你如何得罪了那喪門星!”這人一愣,立刻明白過來:“無名?”府尹聽見無名這兩個(gè)字,二話不說,又咻地蹲到了石桌下。“舅舅莫怕,”這人放下刀,扶起府尹,“他是沖孩兒來的。孩兒去年在刑部供職,比限內(nèi)未曾拿住他。辦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