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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點名時他便忍不住似的,目光追著那半掩在高高疊起書本后頭的臉龐不放,沒看出個究竟來,倒叫前排許多學(xué)生察覺了他的失神。最終有機會好好打量這個叫黎暉的學(xué)生時,許葛生心里卻是叫苦不迭的。話劇比賽就在眼跟前了,王覺民病急亂投醫(yī),居然想得出讓他以教師身份要求黎暉參演這等餿主意,好話說了一筐,自己便不好意思拒絕了,兼之自己也太好奇為何話劇社的人這么指望黎暉去,稀里糊涂就把這強人所難的差事應(yīng)下了。后果便是除了黎暉進辦公室時叫他“許老師”的那一聲外,兩人就這么沉默著對坐了半晌,面前兩杯茶也該涼了——誰要去喝它?“黎同學(xué),”許葛生輕咳了一聲,決定痛快點,“我這次找你,是受朋友所托,你就暫時不用把我當(dāng)作老師,這件事呢,也不是我作為老師布置的任務(wù)。你要是不愿意,拒絕就好?!薄笆遣皇且已菰拕??”黎暉終于從數(shù)地板磚縫數(shù)目的工作中抬起頭來,笑了笑:“我可能說不好念白?!痹S葛生沒料到他這么容易便答應(yīng)了,連忙保證道:“我叫寫劇本的人盡量替你簡化簡化……”保證到一半仿佛覺得自己太輕率,又補充道:“除了經(jīng)典對白?!?/br>黎暉又笑了笑。他今天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那個什么社長急得滿頭大汗地來找許老師,隨后一下課許老師便叫了他來,他當(dāng)然猜得到。夕陽照在這個男人的袖扣上很好看,黎暉莫名地胡思亂想著,或許自己扮茶花女也會很好看。時間實在是緊迫,大伙兒只給得出黎暉兩天把他的臺詞兒背熟了,黎暉沒法說不行,自個兒在書房里埋了兩宿,臨彩排時頭是昏的,眼圈是紅的,懵里懵懂的便被人拉扯到一面大鏡子前坐下。粉盒子一打開,粉撲還沒伸到面前,嗆鼻的香便先聲奪人地往鼻子里頭鉆,口紅也油,豬油膏一樣地繃在嘴唇上,還好他眉毛生得好,細(xì)長濃黑,不必再涂眉粉,然后扣上一頂亂蓬蓬的長卷發(fā),幾個人圍著手忙腳亂地理頭發(fā)、套戲服,那棗紅洋裝是社里女生從母親壓箱底的東西里偷翻來的,都說不出是哪年月的時髦了,一股子樟腦球味兒,倒真像是積了幾個世紀(jì)的悵惘。黎暉將手臂張在身側(cè),所有人都忙得煞有介事,獨他一個什么忙也幫不上,只得這么耶誕樹似的站著任人打扮。末了,眾人都消停下來了,擠眉弄眼地看著彼此笑,黎暉不解,轉(zhuǎn)身去看背后那鏡子,回頭先看見岳守軒——這回的男主人公阿爾芒,兩人才第一次見面。岳守軒今兒是特意來驗證值得社長王覺民親自去請的究竟是個什么人物,不想這一對視糊里糊涂就紅了臉,方才給黎暉化妝的女孩子眼尖,立刻取笑道:“岳守軒,你真當(dāng)人是給你找來的新娘子?扭捏個什么勁兒!”岳守軒本就自覺尷尬,掩飾似地瞪視那女孩,隨即才回頭作出友善的笑意:“你好,黎暉是吧?”“嗯?!崩钑煕]去握他伸出來的手,自己亦覺無禮,慢了半拍又加了句:“你好?!逼溆嗳巳挤怕暣笮ζ饋恚暗木o張忙碌全都被一種快活的氣氛趕跑了。黎暉略低下頭,將袖口上散掉的鏤花絲帶重新系成蝴蝶結(jié),他早就習(xí)慣了擠不進他們的心照不宣,什么想法在腦子里頭一轉(zhuǎn),就同步地打著電碼傳遞給了“同袍”,他從不費工夫去破譯。正式比賽那日許葛生來晚了,王覺民托人給他留的好位置也被旁人坐了去,禮堂里人很多,惟剩下近出口的地方尚可立腳。恰巧該黎暉扮的瑪格麗特上臺,一片驚艷聲里許葛生的倒抽一口氣并不顯突兀,然而佳人開口后,驚艷聲全成了稱不上惡意的哄笑:黎暉本就在變聲期,原來清越的嗓音有點沙,他又學(xué)不來尖著嗓子說話,只是盡量克制著音色,到底有點不倫不類。許葛生也醒過神來:臺上的人并非真的瑪格麗特,并非那位法蘭西美人。那是張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東方面孔,清麗、甚至還帶著點稚秀,在金色的假發(fā)和棗紅的洋裝中,愈發(fā)有古老而雋永的水墨畫式驚鴻,然而那雙眼睛里卻飽含著剛學(xué)來的嫵媚,顧盼生輝,紅唇貝齒,分明最懂風(fēng)流。二者這樣糅雜,似一種坦然又天真的放蕩。模糊之間聽得那個人說出“你知道我是活不長的,我得活他個痛快”時,許葛生分明感覺到身邊有誰把煙頭燙到了自己身上,微刺的灼痛感蔓過全身。禮堂里是不許吸煙的。他兀自無聲抗議,卻哪騙得了自己。他們最后拿了獎,也得了一片噓聲,沒人好意思夸這臺劇究竟好在哪里——尤其那個瑪格麗特!坐在前幾排的人起身退場,議論起來,除了一張臉,哪找得出半點出彩的地方!“許老師!”大紅的得獎證書被王覺民抓在手里,朝出口處的許葛生揮舞著,引得幾個學(xué)生回頭來看,不屑而又不平的目光。是其他話劇社的人。王覺民有意地?fù)P高下巴,大聲向許葛生道:“吃慶功飯!一起去!”憑什么不?該誰得獎是評審員們定的,不服找他們?nèi)ァR姴坏迷蹅兏吲d管什么用?許葛生笑著走過來,問道:“其他人呢?”“還在后臺卸妝。”第2章后臺原就不大,這回一下子要供著好些人使用,連換衣間都得一個個排隊進去,黎暉等了半天,中途又有幾個同前面排隊的人認(rèn)識的,打過招呼說笑幾句,便偷偷摸摸插隊進去,其余人倒多是豎眉瞪眼的,卻誰也不肯出頭說話,黎暉倒是無所謂。等他換了自己的衣裳出來時,外間已經(jīng)沒人了,獨留那一面面大鏡子四周圍著的小燈泡都亮著,無故便有種寂寥沉默的富貴榮華。他走到靠里的妝臺前坐下,卸了發(fā)套,拿著面紙就要擦掉口紅,偶一抬眼,卻瞧見那鏡子上燈光交輝的一角里走來個人,正是許葛生。他立在黎暉身后,仿佛帶著點笑。兩人都看向著鏡子,也拿不準(zhǔn)是在自照還是彼此相望,黎暉猛然察覺了這氣氛的古怪尷尬,少不得率先回頭去,開口叫了聲“許老師”,又道:“先前沒見你,我還以為你不來了?!逼鋵嵲谂_上時逆著光也是看見了他的身影的,然而黎暉覺得這樣說出來有rou麻的嫌疑,怕惹人笑。許葛生臉上的笑容真切起來,道:“我來找你,他們說要吃慶功宴,就你一個人不見?!崩钑熞榔綍r是不愿去的,然而眼下仔細(xì)一想,又沒有不愿去的理由,順勢就點了頭:“那老師先坐著,我就好?!本徒囊话岩巫诱旁诶钑熒砗?,許葛生應(yīng)了一個“好”,便坐下來等他。黎暉從鏡中恰能看見他的頭發(fā)和一點衣領(lǐng),再拭口紅時心里總有些微妙,竟覺得像是夫婦出門赴宴,先生候著太太梳妝一樣。隨即便立刻暗笑自己昏了頭,戲服都脫下了,還當(dāng)自己是女子嗎?手里一時用力,唇上朱色被抹去了,耳根卻莫名染上了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