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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好的地方叫做“醉仙樓”,再俗氣也沒有的名字,菜色也毫無新意,一眾人七嘴八舌地點單:雞、鴨子、燒魚、rou圓……誰都不肯吃虧點些素的,黎暉悄悄皺眉,輪到他時又推脫著不肯接點菜單子——嫌上頭沾了油污,多少人摸過的!幸虧許葛生還知道點莼菜湯。好容易定好了菜,像打過一場仗似地筋疲力竭,于是都嗑瓜子,又要茶,大伙兒都說忙了一下午,不肯動,王覺民便叫道:“許葛生,都等著你來倒呢。”許葛生笑著起身提過來茶壺,一杯杯地倒好,眾人這會兒都膽子大了,全只笑嘻嘻地看他忙活。末了還剩下兩杯,他端著來到黎暉旁邊的空位坐下,遞過來一杯,黎暉只好接了:“謝謝許老師?!痹S葛生便嗔怪道:“就你生怕我不知道自己年齡大了?!崩钑熚┯行π?,低頭看杯子里茶色也怪,稍微湊到鼻下一嗅,自然不肯喝。正是飯點兒,不免等得久了些,聊起天來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王覺民正要去催一催,卻見一人喬張做致地走過來,也是個男學生,這回演那個話劇社的副社長,叫做齊松。與王覺民相熟的人都知道他與齊松有私怨,氣氛一時冷了下來,齊松渾然不覺般,笑道:“喲,得獎了?恭喜恭喜?!彼沉死钑熞谎?,又道:“不過要我說,你請人家戲園子里的角兒來充場面,可是勝之不武呀?!彼詾槔钑熞彩巧缋锏娜?,散場時也聽見過觀眾的一些議論,自然不會放過諷刺的機會。“憑你也見過角兒?”黎暉輕飄飄地一笑,抬眼看著齊松,倒看不出半點譏諷的模樣。真巧,黎暉環(huán)顧眾人一圈,正愁找不著借口逃席呢。面上當然還是無動于衷的,卻越能引人疑他心里不豫:“抱歉,這頓飯我就不吃了?!彼鹕砀孓o,卻聽見許葛生在后頭喊他:“黎暉!”這人,還真是會湊趣,又不是在演羅曼史。黎暉起先同家里打過招呼,此刻不急著回去,慢悠悠地滿街轉(zhuǎn),也未留意時間,忽然被人從后頭拍了一下肩膀,他頗感意外地回頭,許葛生竟當真追著來了。“許老師……”他不大確定對方是怎樣個意思。許葛生頭發(fā)有些亂了,說話也稍微有點氣喘:“虧他們以為你是真生氣了,差點合伙把那小子揍出個好歹,你倒是沒事人兒!”語氣中有點責備,但還夠不上真正的不滿。黎暉笑,忍不住實招了:“我嫌跟他們一起沒意思?!币娫S葛生又氣又笑的模樣,怕他還數(shù)落自己,便又說:“請你吃冰淇淋去不去?”“怎么不去?”許葛生露出點輕蔑的神情,黎暉極其清晰地看見他下巴上的青茬,猝不及防一般地闖入眼里。然后他趕緊撇過頭,走在前面:“那就走吧?!?/br>許葛生沒料著他專要進這家名為“好麗黛”的舞廳去吃冰淇淋,不禁皺起眉頭來,黎暉給了印籍門童小費,回頭看見他這表情,便笑道:“這會兒不進去還來得及?!痹S葛生亦笑,走過來攬住他的肩膀:“算了,我跟著你見世面?!?/br>黎暉覺得有點肩膀有點僵,然而到底沒設法兒躲開。單是兩個男人坐在卡座里,有點打眼。許葛生是典型的戲本子里的英俊小生長相,濃眉大眼,一望便知正派,黎暉又稍嫌稚氣了些,亦不像是來找舞小姐的,又都不帶女伴。黎暉倒是不覺,熟門熟路地招來服務生:“兩個香草冰淇淋球,加雜果,兩份,不,三份糖漿?!彪S后詢問地看向許葛生,許葛生訝然:“這樣愛吃甜?”轉(zhuǎn)對服務生道:“請來一杯味美思,不要放冰塊。”黎暉等服務生走開了,便玩笑道:“不是跟著我見世面嗎?”許葛生攤手:“我可不知道舞廳里還可以點冰淇淋?!崩钑熞恍Σ谎浴5纫槐苛芏肆松蟻?,他握著勺子挖一勺送進嘴里,方才非常滿意地抬起頭來,評道:“我小時候來吃,一份的糖漿就夠了,現(xiàn)在非三份不可,偷工減料得這么狠!”“小時候?”許葛生不知怎么忍不住刨根問底,“多小時候?”黎暉想了想:“我姑姑剛同姑父訂婚的時候,應該……四五歲吧。大人們都跟著來,都要進舞池,怕我一個人要鬧,就點冰淇淋叫我吃?!彼f著話,伸手拈起杯沿裝飾用的櫻桃吃,右邊腮幫子便鼓起來,隨即又換到左邊,含糊道:“櫻桃比以前的好吃,可能是換了美國產(chǎn)的罐頭?!痹S葛生笑,低頭喝了口酒,說:“我小時候,大夏天里連冰鎮(zhèn)過的西瓜都不許吃,家里人說村里誰家的孩子鬧肚子疼,突然就沒了,嚇唬我。”黎暉皺眉:“是痢疾吧?”許葛生莫名覺得他有點不高興,點點頭便岔開了話題:“閆老師就夸你生理衛(wèi)生課學得好?!崩钑熡悬c不以為然,將櫻桃核吐在紙巾上,道:“這話幸虧不是說那些女生,倒像罵人了?!卑嗬锏呐糠赀@門課時,沒一個人不是從頭到尾低著頭的,連脖子的弧度都一模一樣,同時又怕人誤會是盯著課本上的圖看,還要拿一本其他課的筆記蓋在最面上。許葛生仿佛驚訝,他不教這科自然沒有體會。隨即笑道:“這都什么時代了?”很不贊同地搖頭。黎暉心情大約也恢復過來,臉上重新帶些笑意,專注地吃冰淇淋上的雜果。“你嘴唇很好看?!痹S葛生突然說道,簡直是脫口而出。黎暉抬起頭看他。“之前看你上妝,我還以為是口紅的功勞……”畫蛇添足地越描越黑,然而像魘住了似地不可自拔?;秀笨匆娒媲暗娜诵?,那嘴唇便成了一個甜蜜的弧度,很飽滿,不過顏色較為淡,是一種孩童氣的可愛誘人。許葛生覺得脖子上像纏著條霜毛圍巾,微刺的不自在感,然而尚未到叫人窒息住的程度,焦躁之余,又隱隱有點什么企盼。“謝謝許老師?!本故沁@樣一句回答!說這話的人隨即壞心眼地咯咯笑起來,毫不掩飾是故意要讓氣氛變得更尷尬且好笑。許葛生終于只好哭笑不得,當真履行起老師的職責來:“吃完了我送你回去?!彼似鹁票?,垂下眼瞼去,不讓黎暉有再接話的機會。回家時,正屋里頭不知怎么鬧哄哄的,黎暉不敢進去,藏在暗中聽了一陣,仿佛家里老的少的都在,倒又不像是出了什么事兒的樣子,這才走到明處來,跨進門去,抬眼一瞧,就見原來是他二姐李丹月剪了短頭發(fā)。“唉,暉暉回來了!”羅蕊嬌本來說得正眉飛色舞,一雙眼睛偏就立馬釘住了他,“怎么這樣晚?和女同學一起?吃飯了沒有?”“他?誰看得上他?”黎暉的父親也在,剛從后頭踱出來,在椅子上坐了,玩笑中有半當真的鄙夷。黎暉不言語,木然地杵在那兒,到底是老太太疼這正正宗宗的嫡親孫子,發(fā)了話:“去你老子旁邊坐吧,讓人給你煮一碗面吃。”黎暉仍立著回道:“在外面吃過了?!币娎咸c頭作罷,這才到黎耀宗旁邊去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