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一眼，略點(diǎn)了點(diǎn)頭，袍角輕掖，率先邁進(jìn)了掩在雨中一片迷蒙的蘭州城。

“主子，和大人來了?！蹦抡冒⒑瞳|引入上房，永琰正歪在床上拿著一卷在看，見人來了，才擲下書坐直了身子。

“微臣給十五爺請安——”和珅剛要跪，永琰已經(jīng)命穆彰阿扶起來上座，一面道：“不比在宮里，都隨和些吧?！?/br>
和珅覷了他一眼，心里暗道：他敢隨和么？老十一的咄咄逼人和老十七的驕橫一世他都覺得沒什么可怕的，偏偏這老十五平常喜怒不形于色，剛一見他就狠狠地排揎了他一次，如今又主動請纓與他同來甘肅還這般的和顏悅色，真真教人摸不清他心里究竟轉(zhuǎn)個什么念頭。

永琰揮手命穆彰阿退下，竟親手提了茶壺給和珅斟了一碗茶。和珅忙彈起身子恭身接過，嘴里連稱不敢。

“還在記恨當(dāng)初那件事？”永琰忽然一笑，“你和大人一介侍衛(wèi)之身在宮廷里叱詫風(fēng)云，著實(shí)叫人心驚——就當(dāng)永琰小人之心，估錯了和大人的心智度量，在這為當(dāng)初的蠻撞給你賠不是了？”

“十五爺折殺微臣了！微臣從不敢記恨十五爺！”和珅屁股本來就只輕輕點(diǎn)座，此刻更是跳起來又要跪下——短短一年大起大落，他比任何時候都相信人心隔肚皮——他不相信以永琰之身份心機(jī)會因?yàn)樗缃裨诨实勖媲按蠹t大紫而曲意示好。

永琰一手?jǐn)r了，笑道：“和大人的胸懷，自然不會記恨。實(shí)話與和大人說了吧。我是第一個出宮辦差的阿哥，說實(shí)話，不怕是唬人——紫禁城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我看，辦的好了自不必說，辦的不好，還會連累宮中母妃——和大人，我是真心想查查這個王擅望的底，看看這個一品大員究竟有沒有資格做‘天下督撫表率’，你可定要幫我?！?/br>
幫我一鳴驚人，脫穎而出——也只有你能辦的到。

和珅舔了舔嘴唇，完美無缺地將這個太極拳打了回去：“十五爺說哪的話，奴才領(lǐng)了皇命出來敢不用心辦差么！”

沒說幫，也沒說幫——卻等于拒絕了他的拉攏。永琰尋不著他的破綻，卻也不惱，干脆轉(zhuǎn)了話題道：“方才接風(fēng)席上我問了王擅望的事，你怎么看？”

和珅見說到正事，這才松了神色，道：“方才問他‘甘肅連年報旱災(zāi)，怎么今春卻如此多雨’，他答甘肅素來干旱，有志可查，此刻天降甘霖實(shí)屬異數(shù)中的異數(shù)——甘肅干旱是人所共知，但有沒有干旱到如他前些年所奏的那般‘涸地千里，顆粒無收’卻值得商榷。王擅望甘肅巡撫任上，雖報了‘旱災(zāi)’卻沒要朝廷一分賑災(zāi)銀子——大清早有制度，若遇天災(zāi)可開捐納監(jiān)，秀才們按制交納谷物糧食可取得監(jiān)生資格，我思來想去，若王擅望謊報災(zāi)情，能從中漁利的只有這一大宗?！?/br>
“你的意思是，要查太倉糧庫？”永琰弓著手指敲著桌面沉吟道，“王擅望與國泰不同，我們的人一路敲鑼大鼓地行來，他怕早就做好完全準(zhǔn)備來應(yīng)對，否則他今日的態(tài)度又豈會如此有恃無恐？”

和珅臉色不變，點(diǎn)頭稱是，心里卻道——若糧倉里能發(fā)現(xiàn)什么，這王擅望也坐不到如今這個位子，他不過是想看看這位少年阿哥究竟有多少斤兩——甘肅之行若查無此事還則罷了，若真有此事，這回的案子只怕是甘肅全省官員都勾結(jié)株連在內(nèi)，立即成為大清開國以來的第一大案！

“致齋?！鄙倌曜兟暺谔赜械牡蛦÷曇趔@了和珅一跳，回過神來，才見永琰就著桌上漂移不定的燭火，正靠地極近地歪著頭瞬也不瞬看著他。和珅當(dāng)初生吃鴉片就落下的病根，最吃不起人嚇，此刻忙慌地直起身子退開，一口氣卻又上不去，扶著桌子劇烈地喘咳起來，一面喘吁吁地道：“奴才……不，不敢，咳咳……逾制，十五爺折殺微臣了……”

這么大的反應(yīng)……永琰心中冷笑一聲，卻不知道那個在朝上時時與你為敵的男人這般喚你時，你也如此地倉皇失措？面上卻依舊掛著副溫文的微笑：“和大人有氣喘之癥？”

“不……不礙事……咳咳……”和珅已經(jīng)咳地臉紅脖子粗了，一抬頭鼻間忽然就竄上一股沁人清香，“唔……”

“可好受些？”永琰雖未滿弱冠，身量卻似足了父親，這么并肩站著，比和珅還高些。此刻他手上攥著個小香包，送至和珅鼻下，略低了身子，在他耳邊低低柔柔地道，“如何不礙事？你也太不經(jīng)心了——這個香包是我額娘做的，我十四哥在生之時也有先天氣促，額娘依著蘇杭古方，尋遍百草才配出這味道來，一旦發(fā)病聞著就能平復(fù)許多……”

和珅陡然攥緊了永琰握著香包的手，微微顫抖地吸了好一大口，才漸漸地舒開眉頭，平緩呼吸，一睜眼就見永琰貼地極近，一雙如墨黑眸里都是似笑非笑捉摸不透的神色難解，心下猛地一驚，不著聲色地退開半步，提袍跪下：“微臣失禮了?！?/br>
“這個荷包你收著吧，犯病之時拿出來嗅嗅多少能緩解一番，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和珅卻直挺挺地跪著沒有起身的意思，反將那明黃色的香包雙手奉還：“此乃宮闈御用，外臣如何擅專?！?/br>
憑你幾路來，我只一路去——如今局勢未明，你們這阿哥奪嫡的渾水我一時還淌不得。

永琰象早料到了一般，笑笑著收回來就順手在燭火上炬了，火焰騰地卷起絲制荷包的鍛面，和珅一驚直覺地劈手去奪，在地上撲滅了火，那香包卻早已燒地殘黑不堪了。

“我送出去的禮，豈有收回來的理兒？”永琰蹲下了身子，將那燒了一半的香包重新塞回和珅手里，“如今它也不是什么御用之物了，你還不收？”

和珅閉上眼，伸手接了，恭恭敬敬給永琰磕了個頭：“謝十五爺恩賞。”

永琰看著和珅告退后走地飛快的背影，瞇著眼緩緩一笑：就看看你我二人，誰能試探出對方心里真正的底線。

為大事計(jì)，你定要為我所用——否則，還是消失為好。

次日的太倉查糧，果然不出所料，倉庫所納糧食的成色數(shù)量與登記在冊的納捐人數(shù)盡皆吻合，沒有半分出入，和珅特意下到太倉底層，伸手去翻，那谷子果然沒有一絲霉?fàn)€，都是今年出的好米，想來應(yīng)付甘肅一省饑民是綽綽有余了。

“如何，和大人可要好好查仔細(xì)了。秀才士人們每一筆按制捐納的糧食都是登記在冊，本督立下了軍令狀——這是甘肅百姓們旱災(zāi)時候的救命糧，誰讓它出了一點(diǎn)紕漏，本督就拿他祭旗！”王擅望語帶驕橫地看著和珅，對一個初出宮廷的阿哥和諂媚邀幸的弄臣更加不放在眼里，甘肅各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