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靈魂出竅，正從側(cè)面觀察著一個二流槍手的訓(xùn)練。他站到過更高的位置，明確知道哪里不對，知道該怎么改，可他的精神與軀殼是錯位的，他連自己都控制不了。他根本不配——不論是射擊隊的位置，還是方曉的關(guān)心，甚至顧一銘這個名字。

他的手指懸在刪除鍵上，停了一會兒，沒動。等店員終于準備好了飲料和找零的時候，顧一銘已經(jīng)將手機揣回了衣兜。

顧一銘遞給方曉一瓶水，問：“你知道嗎？這座泉是假的。”

方曉說：“月牙泉嗎？也不算假……”但的確不再是天然形成的、可以被稱為塞上奇跡的綠洲了。方曉停頓片刻，問顧一銘：“你不喜歡？”

顧一銘不喜歡。

他想起那些舍不得刪除的照片，想起碧水黃沙之間，方曉如少年人般的面容，回答道：“拍照很漂亮。”

方曉便笑起來：“是小顧拍得好。平時也拍嗎？”

“不怎么拍?！?/br>
“那你平時做什么？”

“練槍?！?/br>
顧一銘說。然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方曉準備換話題了，又很小聲地補充一句：“還有……看朋友圈?！?/br>
“朋友圈？微信？”方曉很意外，“小顧，你的相冊不是空的嗎？”

“……只是看?！?/br>
顧一銘有點兒偶像包袱，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愛崗敬業(yè)的射擊運動員，不該愛看這個——但他就是愛看。顧一銘不喜歡交流，沒有能談天交心的朋友，理解世界的方式也跟人不一樣。多看別人的朋友圈，就好像能多了解其他人生活的世界。教練們普遍認為顧一銘自制力不錯，但其實他網(wǎng)癮挺重的，不刷時還會覺得焦慮。顧一銘深刻懷疑自己的輕度近視其實不是因為射擊，而是因為每晚熄燈后縮在被窩里看手機。

方曉從聽到那句“朋友圈”開始就陷入了詭異的沉默。等到他們終于從月牙泉走回景區(qū)入口，排上了鳴沙山坐駱駝的隊伍的時候，方曉實在沒忍住，感慨道：“小顧你真可愛?！?/br>
顧一銘板著臉站在原地。

方曉輕咳一聲，試圖岔開話題找補，結(jié)果一時語塞，奮力思考了半天也沒想到該說什么，最后干巴巴地重復(fù)道：“就……挺可愛的?！?/br>
又停頓了片刻，補充道：“褒義的?！?/br>
然后回身看了顧一銘一眼，誠摯道：“真的。”

他像是怕顧一銘賭氣，爬上駱駝背的時候都特地回頭看他，結(jié)果沒踩穩(wěn)腳蹬，從駝背滑了下來，帶得屈膝跪下的駱駝也傾斜了身體。事情發(fā)生得太快，顧一銘都沒來得及扶一把，方曉已經(jīng)右腿單膝著地跪進了沙漠里。

方曉很蒙，從沙子里爬起來的時候還是一臉茫然。顧一銘繞到他面前，蹲下`身檢查他的膝蓋，確定沒事之后還順手替他撣掉了褲腿上的沙子。這舉動明顯使方曉不自在了。他縮回右腿，跟來扶他的駱駝主人道了謝，又去跟被他撞了一把的駱駝道歉，左顧右盼，就是不肯看顧一銘。方曉騎的是匹白駱駝，漆黑的眼睛和下垂的眼皮看起來柔順又委屈。他順了順駱駝的背，額外給了駝主幾十塊錢，讓給駱駝加餐。

駝隊像一根曲折的繩索，顧一銘的駱駝跟在方曉之后。他望著方曉的背影，想，到底是誰可愛啊。

敦煌跟北京地理位置上有三個小時的距離，卻統(tǒng)一使用北京時間，因此就算是秋天，天也黑得格外晚。下午七點，顧一銘與方曉隔桌對坐，西斜的陽光懶散而慷慨地落下，照在油膩的木桌椅，套著塑料袋的鐵餐盤，燒烤架，驢rou黃面，還有空了一半的芬達汽水瓶。

這里是沙洲夜市，敦煌著名的小吃街，與大部分西北景區(qū)的小吃街沒有不同。隔壁的商業(yè)街上滿是來自義烏的紀念品和明顯是機繡的圍巾，處處顯示著同質(zhì)化的特性。類似的場景顧一銘路上見識了不止一次，再不會把它當作獨一無二。太陽底下無新事，人類在這片廣袤荒蕪的土地上流動如蟻群，彼此學(xué)習(xí)，彼此交融。在這個流動性的世界里，獨居一隅也能從網(wǎng)絡(luò)窺見世界，而漫步天下也未必會看到不一樣的景色。

顧一銘問：“方曉，你為什么來？”

他的問法很含糊，但方曉許給了他那樣的特權(quán)，就應(yīng)該明白他在說什么。而方曉也的確明白了。

“我們這個車隊不專業(yè)，有些人純粹是喜歡開車，有些是為了享受風(fēng)景，開闊眼界。我的話，主要是試試看。我覺得做一些新嘗試是好事?！狈綍哉f，“小顧，我有一段時間，覺得天都要塌了。機緣巧合，我去了沈陽，看了一場比賽，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天不會塌?！?/br>
方曉不知想到了什么，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笑起來：“我可能就是很有這方面的運氣啊?！?/br>
沈陽……顧一銘想起方曉朋友圈里那張持槍的手。那年的全運會也是在沈陽，十六歲的顧一銘射落射擊首金。他的槍是一把新?lián)Q的Morini，冰涼的握把在手掌中漸漸升溫。

啊。

他有些愧疚，又有些自得。

他想，啊。

第9章Huggybear

車隊在敦煌停留了四天，兩輛車掉頭往西安去，剩下方曉和鄭老板，還有一家三口，三輛車沿著柳格高速去西寧。

一路行來都陽光燦爛的天氣在這段高速上忽然變臉，五六級的大風(fēng)攜著黃沙撲面而來，能見度只有百來米。方曉開了示廓和雙閃，磕磕絆絆開出去十幾公里，終于看到了高速出口的指示牌。

原本鄭老板的打算是這一天趕趕路，直接上茶德高速進西寧，此刻只能臨時歇在了出口處的鎮(zhèn)子上。風(fēng)沙的影響下鎮(zhèn)里的路面條件也差，移動信號時有時無，失去朋友圈滋潤的顧一銘感到了難言的空虛。

方曉問他：“無聊嗎？”

顧一銘正盯著手機走神，聞言抬起頭，忽然忘了剛聽到的問題，只是說：“你太瘦了?！?/br>
他們此刻在賓館房間。方曉剛剛洗完澡，頭發(fā)被吹得又軟又蓬，身上披著一件白色的浴袍，領(lǐng)口敞開，露出極明顯的鎖骨。顧一銘的視線落在那里，順口便說出了這樣的評論。他很少有這樣直接的見解，說出口時連自己都意外。

方曉驚訝地看著他，過了片刻才答道：“是啊?！?/br>
顧一銘覺得他還有后文，可唐紹忽然走了進來。從離開敦煌起他們便住在一個三人間，唐紹剛接完電話回來，把手機遞給方曉：“找你約編曲呢，打到我手機上了?！狈綍詰?yīng)了一聲，接過電話，走出房間。

唐紹等方曉回來，問他：“怎么不接電話？人家說給你打了好幾個了都?！?/br>
方曉摸出來自己的手機，對著唐紹一晃：“SIM卡出問題了，走之前好像劃了一下，一路都沒信號。”

唐紹特別夸張地嘆了口氣，戲精之魂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