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昔年晚步于市，偶遇馬驚，為救一稚童，急上前伸手抱持。稚童無恙，唯左足遭馬踏傷，重不能愈，后漸成跛。

自此再難赴考，又孤身無依，幸以畫冠絕同輩，常鬻畫取些財帛，依舊得活。

一夜月明，有美少年叩門求，名鶴竹，自云乃崇陽人，久聞薛有才學(xué)，畫亦佳，故冒昧前來。薛初詫異，見其眉目如畫，朗朗如玉山修竹，意稍動。便迎入內(nèi)室，相對而坐，一時言笑俱歡。

時房內(nèi)掛一畫，淡墨抹成好風(fēng)光：峰筍林立，碧泉繞石而過；又崖上老樹一株，枝葉覆蔭，栩栩如生；蔭下二三書生臨桌對酌，發(fā)略動，若有清風(fēng)拂面。鶴竹見之，欣欣然而有喜色，指點贊嘆曰：“此畫甚好！”聞言亦笑，薛謂之曰：“過譽(yù)，過譽(yù)。吾畫技拙劣，不足道也。”

鶴竹搖首不語，良久，乃對薛道：“吾欲求汝作一畫，可否？”

薛異之，問曰：“要畫何物？”

“吾有一小宅，頗為幽僻，園有花竹水石秀美，望汝同往。”鶴竹改容拱手，固懇不已。

然薛低眉，視己跛足難行山路，欲決未決。鶴竹亦知其躊躇，笑語之曰：“無妨，吾家資頗富，恐汝不喜銅臭，故今夜孤身來尋。若汝允諾，明日以轎迎之。至于衣食留宿，亦不必憂。”

薛慨嘆道：“多蒙見愛，吾當(dāng)承美意?！彼煸?。

鶴竹大喜而去，翌日果攜左右仆十余，各乘轎上崇陽山。時驟雨初歇，山色空蒙，薛甚暢然，口吟一絕云：“山高石疊路百轉(zhuǎn)，幸汝相伴共賞奇。”久之，出茂林，至鶴竹居所，果邸宅嚴(yán)麗，中有竹石花池之勝。同下轎入內(nèi)，薛步履緩慢，則鶴竹急去攙扶，絕不假手家仆。薛雖愧，然感其滿腔心誠，不覺交好之意愈濃。

少住數(shù)日，薛研墨鋪紙，欲臨竹而畫。鶴竹亦站于旁，蹙眉視之，既而舒展，只目光移至作畫人，園中景勝難入其眼底。初不察，后漸有所感，薛不敢言，垂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唯耳垂染紅潮，如山果熟焉。不覺筆下墨點，暈而雜亂。

鶴竹見之愈喜，不加點破，暗忖道：“欲成好事，需多加用心?！北愫亲o(hù)備至，尋閑暇，常與薛飲醉相談，稍事撩撥，唯動其念。久之，薛亦生傾慕，然顧彼此男身，己足又跛，怎敢作此妄想？遂閉口不言，時時正容。

及月余，畫仍未成，蓋薛心緒難平，神魄迷蕩。一日獨坐園中，見鶴竹面帶喜色，至身側(cè)，則若有不勝羞赧之意，云：“先前吾得覓知心人，彼喜竹也，故吾欲改栽一株，汝可暫歇?！毖援叾ァＱΥ篌@，既而往內(nèi)室，閉戶涕泣不止。

“不可，不可！吾友能尋一好女子成婚，乃大喜之事，宜以畫賀之，豈能作如此情態(tài)?！彼焓脺I整容，提筆作鴛鴦交頸，浮毛池上，相偎相依。始終心下酸楚，又念己跛足，孤老半生，不覺淚落沾襟，唯恐將紙濕破。

后旬日，鶴竹不歸，留薛一人望山石長嘆。然園中新栽一竹，蓋昔時鶴竹所言，為其未婚妻自山外苦尋來。夜半月圓，薛閑步廊下，百無聊賴，便近而視之。則此竹異于同類，上有斑斑如鶴影，秀美如許。

“竹上鶴影，非鶴竹也？”脫口而出，更覺己癡迷，唯自嘲爾。

忽聞淺笑聲，似自疏竹間來，卻若臨耳畔。薛懼而退之?dāng)?shù)步外，問曰：“何人在此裝鬼？”便見那竹熠熠生光，旋而化人，乃鶴竹也。地上余一小截，變作足骨，斷口無血漬，唯清香愈烈。鶴竹拾之入懷，笑曰：“吾為汝種骨，今大成?！鄙w以薛相伴而得染其氣息，又?jǐn)嗉荷?，孕成白骨生rou。

薛恍惚驚疑，久聞竹骨清香，不覺四肢酸軟。遂被其擁入房內(nèi)，臥于榻，見鶴竹輕解己下衣，以白骨覆跛足上，漸成一體，蔓生血rou。半餉，跛足不跛，仿佛再生。方得力氣，欲起身問之緣故，然鶴竹一笑，馳衣登榻，攬薛腰低語：“為汝甘斷原身，修成竹骨，盼汝憐吾愛慕久矣，共枕席樂?！北惚С植会?，撫頰交吻。

薛覺彼此皮rou緊貼，一時羞容靦腆，低眉問道：“汝果真竹成妖耶？何故至此？”鶴竹遍摩其身，更動念不止，謂之曰：“吾得汝一畫，覺當(dāng)中頗有意韻，故臨門，欲與汝交好。后漸生情，知汝為跛足所憂，故以言激之。見汝亦有心，方化原身于園中吸日光月華，間雜汝身氣息，后斷一截成骨?！毖杂?，傾身而入。

遂留于此，終日作夫妻事。雖覺疲累，薛亦心喜，唯畫竹久不能成，而羞被執(zhí)手，作一二彼此春宮。又見足不再跛，嘗與鶴竹行崇陽中，飽覽山水。自是其每出入，鶴竹輒隨于側(cè)，眷戀之情日篤。

偶?xì)w薛家莊西，旁人視之，皆以為奇。

第14章（十四）白烏

望州至兆縣一帶，有一高山。千峰環(huán)立，遠(yuǎn)觀重重疊翠，近而視之，則密林蔽天，無道路。又有鳥鳴于樹，更增幽靜。

而山下流泉潺潺，田地沿水，如棋之遍布，又似如星子散落。村人不敢進(jìn)山，言其中多猛獸，尤好食人。往往有不知厲害者，徑入林間，遂迷途，終不見還。

某年春，望州一富戶攜子出游，欲過此山，忽遇風(fēng)起，飛葉走石，漸目不能見。少頃風(fēng)息，欲起，然轎夫大呼：“何故轎輕如此！”大驚，趨而視之，其子已杳杳無蹤。便疑有怪棲于山中，以邪法攝子而去。故急循原路下山，許重金，廣招有道之人，縱不見子生，亦不可任尸骨久葬密林。

時貞明先生云游在外，過兆縣，偶聞此事，意稍動。蓋幼時夢人語，云其年二十，若遇山便可入，有良緣。況不忍見妖邪橫行，稍作休整，與老仆至富戶府中，曰：“吾能驅(qū)此邪物。”

初不信，富戶橫眉：“汝這般瘦弱書生，被那妖邪抓去，還未夠當(dāng)一口點心！”然貞明笑而不言，謂之曰：“吾雖學(xué)藝不精，但懂些許道術(shù)，區(qū)區(qū)邪物，不足道也?！鄙锨皵?shù)步，一揮袖，轉(zhuǎn)瞬異香撲鼻，于梁上墜下一物，如人掌心大小，遍體雪白，昏昏然不知所以。“何物來也！”富戶大驚，又聞貞明曰：“此乃白烏，鳴聲清越，民間往往傳言，其知人禍福，素喜居于梁上?！?/br>
便半疑半信，見貞明拾之置于懷中，富戶正容道：“吾子已被攝旬日，恐遭不測，望先生入山尋尸骨歸，吾必酬以重金。”

“不必?！必懨黝H自滿，視銅臭如無物，“自當(dāng)攜骨而回?！北憔涌褪?，待日而行。

然大雨淅瀝綿延，不得去。富戶寵一美姬，通曉樂理，夜坐房中彈琴，不許小婢伺候在旁。半餉，琴聲戛然，小婢忽驚醒，方知門扉大開，其不知所蹤。忙喚人來，遍尋不見，守門者亦語之曰：“未見夫人出?！毕仁вH子，后失愛姬，富戶心似刀絞，急催促貞明先生去往山中。

于是大雨漸止，貞明乘轎至山下，孤身獨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