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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去非出了虞府,一個箭步上了馬,直往城北奔去。 建康城北疏曠爽達,因秋日緣故,頑蘿巷卻有幾分荒落之意。巷口兀立著一株古槐,上頭有三五鴉雀躁鳴,成去非勒馬徘徊片刻,若有所思,目光收回時,已瞧見從巷子里走出的溫青君。 “大公子,請隨我來?!睖厍嗑碇露Y,成去非下了馬,早有小廝牽過了韁繩把馬拉走。 溫青君是典型江左少年子弟,衣飾華美,臉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矜貴得緊。此刻神情多了幾分焦慮,一路也不見說話,等到了一處院落,才說: “祖父不肯在府上養(yǎng)病,這是處老宅子,倒也幽靜,家父在里面等候多時,大公子,請?!?/br> 引至一室前,溫青君不再往前,成去非會意提步拾級而上,剛進屋子,似曾相識的味道撲面而來,他本以為是藥材的氣味。 繞過屏風,溫靖聽見動靜已起身來迎客,成去非一眼瞥見榻上人,竟有剎那恍惚,仿佛再睹父親當日情形,這邊先給溫靖行了禮,低聲道:“溫大人?!?/br> “伯淵來了,”溫靖眉頭緊皺,又俯下身去,在太尉跟前柔聲低喚:“父親,是伯淵,他已到了?!?/br> 溫濟之果真艱難睜了眼,費力揚了揚手,溫靖便退了出去。 成去非自然得靠上前去,便在床榻前跪坐了下來。 “伯淵,”這一聲,也分外熟悉,成去非接住那伸出的手臂,枯干無力,輕微的肌膚相觸,如古樹擦掌,粗糙不適。 太尉氣短,成去非只得容他先喘上半晌,待理順了氣,榻上人發(fā)出的聲音干涸而沙?。?/br> “吾家子弟,不過中人之資,倘生變革,惟愿伯淵顧念舊情……”那雙本已灰蒙的眼眸,突然就迸出一絲光亮,投在成去非身上。 他心底驚愕,微微揚眉,看著榻上老人,又聽他徐徐說道: “年少時,病老別離俱覺遙不可及,而今竟多已歷盡,只空待一死,復命歸根,本不該憂慮子孫之事,卻奈何常情難斷……”盡管語調緩慢,太尉仍不可遏止地再次喘起來。 成去非依然不語,手忽被握緊,太尉的眼眸又亮幾分:“伯淵,我只托付這一事,你,能答應我否?” 眼前長者,曾是他一度信任依賴的人,太尉歷經(jīng)幾朝,又怎能不深諳人心?他到底是察覺了些什么,方這般急急找來自己托付? 殷殷的目光壓在頭頂,他似乎不得不應允,氣氛寂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抬首,低低道:“我答應您。” 太尉嘴角便泛起絲絲笑,在成去非看來竟莫名有幾分凄涼味道,直到最后一句低喃猶如耳語:“伯淵,你珍重……” 榻上人再沒了言語,只剩渾濁粗重的喘息。 這個時候,他才回想起剛進來的那一刻,空氣中不是藥材的味道,而是死亡的氣息。 府上曾真切存在過的同樣氣息。他的發(fā)妻,他的父親,都是一樣的。 這樣的場景,時隔并不長,便再次親臨,成去非心底多少有些戚戚然。 回到府上時,暮色漸漸下來,他仍在思索太尉那番大有深意的言辭,再抬首間,府上燈火已亮了起來,自然也有木葉閣的。 這才仔細一算,離步芳提及彼事竟不覺數(shù)十日過去,他做事從不喜拖泥帶水,如今,卻仍覺棘手。 本都進了園子,臨近石階,剛撩了衣襟,不知為何,他又放下手去,折身往外走,沒走幾步,恰迎上一人影挑燈而來,成去非已辨出是琬寧,她似乎沒留意到自己,怕驟然驚到她,便有意輕咳一聲提醒。 果然,琬寧循聲望過來,把燈挑高些,見是他,不似先前又羞又畏,只覺心頭滿是說不出的酸楚哀緒,尤其是隱約覺得他仍是尋常冷淡模樣,一顆心又撲撲直跳。 她款款見了禮,聽他沒言語,并不知他仍在思量著措辭,便鼓起勇氣先問道:“您用過飯了么?” 天知道她竟掛心他這個,府上下人提及過,大公子忙于政務,飲食睡眠皆不甚為意,別人無心之語,卻入了她的心,渾然不覺就想到這句,放了膽子問。 成去非見她嬌嬌羞羞的,忽問出這么一句,自有難言的脈脈溫情,隨口就扯了謊:“用過了,這些日子身子可養(yǎng)好了?” 琬寧低應一聲,聽他話中是關切之辭,到底是欣喜,雖那語氣聽起來,更像是無心一問。 “外頭涼,進去我有些話想和姑娘商量?!背扇シ且槐谡f,一壁取過她手中長燈,在前面引路,上臺階時特意為她停了停,等進了屋子,才把長燈遞與婢女。 一眼瞧見條案上,鋪陳著紙張,便說:“你大病初愈,應休養(yǎng)一段時日,勞心費神的事,日后再做也不遲?!?/br> 琬寧走了過去,把它收拾一番,心底只想著不知哪一日就斷了這機會,心境竟同當日他對她起了殺機般沉重而迫急,那時候,她也是沒日沒夜抄錄典籍的。 唯恐活不到明日。 他拿那些話來錐其心刺其骨,并不比當日的生死存亡好過多少。 倒也不見得就對他有多少情深義重,只是一想到倘是離他而去,便好比命似江芷,斷根而去,讓人惶惶而不安,就是老死府中,似乎都是極好的歸宿了。 她是削肩細腰,留背影給成去非,在燭影中看,更添少女特有的無辜和純潔,成去非驀然就想起夢中她那模樣,星眼朦朧,仰著小臉,整個身子都交付于他,他自背后咬住她肩頭的狠勁陡然上來,成去非險些都要以為那真實發(fā)生過,而不只是一場綺夢。 “我先前,”成去非艱難開口,他被忽如其來的意念沖擊得近乎難堪,倘上一回是事出有因,那么眼前呢,明明她穿戴整齊,一層一層的衣裳,仿佛他用目光便能剝開了,這豈不是禽獸之行么? 琬寧轉過身,滿是毫無防備的目光,怯怯望著他,成去非看得心底沉沉,自有愧意。 “底下一個河道監(jiān)察來府上稟事時,無意遇到你,遂來向我提此事?!彼M量說得隱晦,不想太過直白,琬寧本聽得混沌,漸漸聽出個中意味,臉色瞬間變得煞白,眼淚一下便涌了上來,扭頭死死咬住了唇,一言不發(fā)。 成去非早料到是這個結果,便說:“你不肯,我自會回絕?!?/br> 沒想到候了半晌,琬寧忽回眸問:“您看那人好么?” 成去非很是意外,只能接口道:“步蘭石是個厚道人?!?/br> “大公子既然覺得好,那便是好,我答應了?!辩幠抗獾湎聛?,聲音仿佛溺了水一般令人窒息。 第76章 嗶嗶啵啵,燭花響了一陣,成去非伸出手,輕輕罩住那團搖曳的光,腔調淡到無由:“我不答應。” 他就在眼前,可依然太過遙遠,琬寧癡癡瞧著他,心間是不解,無奈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