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還是在夢里。

    她身處荒野中，不遠(yuǎn)處就是連綿起伏的兵帳。

    凜然的號角聲隱隱就在響在耳邊，刀劍出鞘的凌厲依稀就在眼前。

    她右手摸著微隆起的肚子，臉上寫滿了不知所措。

    身側(cè)的劉秀見她面露遲疑，還當(dāng)她不舒服，忙拍了拍她的背道：“至多后天就到洛陽了，委屈你和孩子再吃兩天苦了?！?/br>
    郭圣通沉默不語，劉秀又道：“我已經(jīng)為孩子取好了名字，若為男名疆，若為女名鸞，如何？”

    劉疆或劉鸞嗎？

    聽起來倒都不錯。

    郭圣通望著滿含著期待的劉秀，不覺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

    劉秀因著她的肯定，眸中立時就染上了笑意。

    他攬過郭圣通的肩，一路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往營帳走。

    篝火熊熊中，炙熱的溫度撲面而來。

    郭圣通不知怎地，又偏頭去看了劉秀一眼。

    他高出她許多，她仰起頭剛好能看著他微微抿起掛著淡笑的薄唇。

    這笑里，含著溫柔，也含著自信。

    她所認(rèn)識的那個劉秀真的會變成眼前模樣嗎？

    郭圣通不知道。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不讓自己變成夢境中那個為劉秀生兒育女的自己。

    固然夢境中所呈現(xiàn)的一切都好似還可以接受，但她心底的不安惶然卻是越來越重。

    這害怕來得毫無道理，卻還是不妨礙她去逃避去抗拒。

    第二天，風(fēng)和日麗，晴空萬里。

    窗前的海棠花經(jīng)了春雨滋潤，越發(fā)明艷。

    郭圣通昨夜深陷夢境中，自然是不知道夜里下了雨。

    晨起后看著院中水汽浮動，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昨夜大抵是下了雨。

    用過早膳后，常夏遲疑著告訴了她：昨夜她又在夢中說了南陽話。

    郭圣通唔了一聲，心底雖還是起了些波瀾，但早不像從前那般聞之色變了。

    這抹淡淡的愁緒，在聽文講席說了一上午儒家經(jīng)典便漸次散去了。

    等著午睡過后面對王自和時，她已然是心靜如水，全神貫注地聽著王自和的講解。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

    用過晚膳后，郭況在院中玩投壺，郭圣通和母親站在廊下看。

    日暮時的陽光染上了霞光分外艷麗，照在庭中花木上好似一匹上好的蜀錦鍍在其上。

    還家的鳥雀三五成群地掠過屋檐樹梢，留下一串清脆動人的音符。

    郭況一面投一面說話。

    他喜歡說起太學(xué)中的一切，而這一切里自然包含著同窗和學(xué)長。

    于是，郭圣通便被他十句話里有五句話都提到劉秀弄到有些心煩意亂。

    偏偏，母親還在旁頷首微笑，“那孩子，著實(shí)挺不錯的。你同他來往，母親也放心?！?/br>
    是啊，劉秀作為沒落皇族，不卑不亢，又勤奮好學(xué)，誰能說一句他不好嗎？

    郭圣通自然是不能的。

    她只能敷衍地笑笑，極力地放空思緒。

    春光明媚中，郭圣通的日子按部就班地過著。

    進(jìn)學(xué)日她便沉下心學(xué)習(xí)，休息時或是去陪伴明年就要出閣的平又薇，或是在家跟著母親學(xué)女紅烹飪。

    偶爾，宮中會在室主身子不爽利時來請她進(jìn)宮。

    認(rèn)真說起來，室主比劉秀還要小上兩三歲，兩人雖稱不上年紀(jì)相仿卻也不至于說不到一塊去。

    室主不關(guān)心天家的事，但郭圣通因著在宮中走動的便利還是無可避免地碰到了幾回甄璇。

    甄璇人前見到她，態(tài)度溫柔又親熱，仿若舉薦郭圣通去治室主真是為了讓她一顯身手。

    只是眼角眉梢間，總是含著些無法言說的傲意。

    郭圣通明白甄璇的意思。

    太子妃膝下至今無子，良娣又是僅次于太子妃的身份，甄璇今后母憑子貴登頂后位也未可知。

    但，郭圣通一點(diǎn)都不羨慕。

    皇后之位并沒有那么好，她一點(diǎn)都想要。

    她只想要眼前最瑣碎平凡的幸福，那種站在萬人之上心卻空洞的可怕的榮耀并不適合她。

    更何況，就依郭圣通在常安城的親身見聞，新朝覆滅已是定居。

    甄璇想做亡國之后，都得是運(yùn)氣好到天下無雙才行。

    建興帝王莽以為制度定則天下定，故精心制定規(guī)章制度。

    公卿大臣們朝入宮門，至黃昏時方才出，如此兢兢業(yè)業(yè)卻沒有半點(diǎn)效率可言。

    一項政策議論了數(shù)年始終沒有定斷，更別說處理經(jīng)濟(jì)民生中當(dāng)務(wù)之急的問題。

    這般尸位素餐，所導(dǎo)致的就是官員貪污受賄的行為越來越嚴(yán)重。

    明明勸導(dǎo)農(nóng)桑，糧價卻還是居高不下，邊境軍士的嚼用都成為一個大問題。

    這樣的朝廷，根子上已經(jīng)爛掉了，不覆滅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郭圣通閑來無事時，常細(xì)細(xì)思量其中緣由。

    建興帝王莽絕不是一個無能之輩，否則不會被大漢上下視為可力挽狂瀾之人。

    郭圣通估摸著王莽因?yàn)樽约菏强开?dú)攬朝政而代漢建新的，對重臣們本能地就有防備心理，并不肯叫他們獨(dú)當(dāng)一面。

    加之王莽又愛朝令夕改，臣子們因此被弄得束手束腳不知如何是好。

    如此這般，確實(shí)達(dá)到了王莽的目的，但也把朝政弄得烏煙瘴氣。

    此后，即便想盡力補(bǔ)救，也是無計可施了。

    這樣千瘡百孔的天子，倘若真有能交托到太子手上那天，想必他也不會有多舒心。

    這些道理，郭圣通自然是不會和甄璇分說的。

    甄璇在她眼里，終究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過路人，她沒有要和她較勁的閑心。

    劉秀對她來說，也只是過路人。

    不同的而是這個過路人，總會被郭況提起。

    這是父親缺失的后遺癥。

    男兒的成長路上父兄的榜樣作用是不可或缺的，從前在真定時這榜樣是劉得，到了長安便換成了劉秀。

    郭圣通看明白后，也就沒有叫郭況不和劉秀來往的心思了。

    只是從平又薇家中出來后，她不再去太學(xué)接郭況而是直接回了家。

    郭況和她抱怨。

    她自然不能說是怕碰著劉秀。

    在沒碰著劉秀的日子里，她雖然也做夢，卻莫名覺得心定。

    她和郭況解釋說：“城南修廟，亂糟糟的，我害怕不敢多耽擱便直接回了家?！?/br>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還鄉(xiāng)

    彼時，春光早已走遠(yuǎn)，炎夏也落下了帷幕。

    時光匆匆，秋高氣爽的九月到了。

    這年九月，建興帝下詔在常安城南修九卒祠廟。

    其中祖廟五座，親廟四座。

    黃帝廟方四十丈，高十七丈，余廟只有其一半。

    如此浩蕩工程，物力人力自然耗損非常。

    高強(qiáng)度高要求的勞作中，城南每日裝尸體的牛車都沒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