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宮殿的琉璃瓦上聆聽。這樣一座大梁城，春夏秋冬都浸泡在風花雪月里。

    但看如今柏梁臺下這數(shù)千人，我再找不到風花雪月的味道了。他們有人畏葸不前，有人麻木不仁，干巴巴的一張臉刻著從未有過的風霜。我想，致致該多傷心。她當初在紅蓮塔上，正是艷羨著大梁的人間溫度才發(fā)了瘋似的想下來；假若她如今高居紅蓮塔，恐怕不會被這樣的大梁所吸引。

    雪只落了一點點。莊致致端了九鸞琥珀杯，斟得半滿，向周鳴鶴敬酒；周鳴鶴執(zhí)九龍琥珀杯回之。兩人來回推讓三次，再面向柏梁臺下觸目驚心的群眾，拱一拱酒盞，一飲而盡。柏梁臺下數(shù)千人遂跪地，高呼千歲，叩謝恩德。

    莊致致待他們跪拜完成，便轉身欲走。周鳴鶴拽住她袖子，淡淡道：“你去哪里？”莊致致冷笑道：“祝酒已經(jīng)結束，我們該回殿了?！敝茗Q鶴道：“祝酒可沒結束?！彼娗f致致蹙眉，再慢悠悠道：“循舊例，此時祝酒是結束了；但，我可是亂臣賊子，總不能什么都循著你們的禮?！鼻f致致被他這份坦然氣笑了，轉過身站定，道：“我不走便是，你新添了什么把戲？”

    周鳴鶴懶洋洋揮手，那只哈巴狗便搖頭晃腦從臺下的人群中鉆了出來，吆喝道：“抬上來?！彼捯粢宦洌阌袛?shù)十壯漢抬著五根粗壯的木頭豎立在柏梁臺下，每一根木頭上用粗麻繩綁著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

    “將軍！”哈巴狗粗壯的身子笨拙地跪在柏梁臺下。

    “齊了？”周鳴鶴漫不經(jīng)心地說?！笆裁醋?？”

    哈巴狗中氣十足道：“煽動平民，妄圖群攻大梁宮，救出莊致非。”

    周鳴鶴笑道：“這可巧了。”他瞥了莊致致一眼，意味深長道：“夫人，你瞧清楚了?！崩事暤溃骸澳霉齺??！?/br>
    侍臣捧了鐵弓羽箭上臺，周鳴鶴引弓，一只羽箭便直直穿透了一名男子的前額，將他串在了那根木頭上。男子渾身被凍成青黑色，臉龐卻十分寧靜，不憂不懼。鮮血從他額際流淌下來，整張臉蛛網(wǎng)般淌著血，很快便被凍住了。

    周鳴鶴接連引弓射了三箭，箭箭筆直穿透罪人的前額。柏梁臺聚了近千人，卻闃寂無人聲，仿佛是深山里只有谷底對風聲的回音。他三連射之后，哈巴狗帶頭鼓掌，臺下霎時響起雷鳴般的掌聲，人們面上死人般蒼白冷淡，卻仿佛害怕什么似的拼命鼓掌，手被拍得通紅。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夸耀的；他能擱著一條椿河將羽箭從大梁城射到沔城，如今柏梁臺上下這點距離哪里難得住他？他分明是在殺人，殺人有什么好鼓掌的？

    四人被周鳴鶴一箭射死后，最后一人睜開了眼睛。

    周鳴鶴頓了頓，問莊致致：“認識嗎？”

    莊致致面無表情道：“認識?！?/br>
    周鳴鶴輕笑道：“我也猜你認識?！?/br>
    莊致致默默看了那男人一會兒，忽說：“最后那一箭讓我來射吧。”

    周鳴鶴怔了怔，微笑著搖搖頭，取下弓箭遞給她，道：“怎么說你好呢？你真是固執(zhí)?！?/br>
    莊致致搭箭引弓，那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又閉上了眼睛，臉上些微帶了點笑意，嘴唇緩緩蠕動；我看得到，他在喚“致致”。致致。致致。莊致致一箭射了出去，射穿那人的前額，羽箭進而直插入木樁，狼牙般穿透了木樁，在另一頭露出鋒利的鐵尖。

    她擱下弓箭，轉臉問周鳴鶴：“這回結束了？”

    周鳴鶴點頭。

    “很精彩，你真不愧是亂臣賊子。”她說完，拎著裙角一舉跳下柏梁臺，攥緊我的手腕，慢慢地踏著一地的白雪，頭也不回地向大梁宮走去。我小心翼翼地偏過頭，才看到淚水被風雪凍在她紅彤彤的臉頰上。

    ☆、【章五 致致】09

    我不敢說話，只扶著她的手臂默默地踏著雪走。莊致致把除我之外的侍女通通斥退了，也不撐傘，任由細雪濡濕她的發(fā)與眉睫。檐前鐵馬被雪給凍住了，狂風獵獵而過，只發(fā)出些啞了嗓子似的低吟。我豎起耳朵，聽到極遠處黑翅膀的鳥振翼高飛，將狂風踩在腳下；窸窸窣窣的落雪聲蟲吟般傳來。在這樣一片空曠的天宇下，我想起了枕壺；我才與他分別了一日，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思念他。

    莊致致忽地頓住腳步，轉過身看我，喃喃道：“我真是傻了?！?/br>
    我一聳，道：“恩？”

    莊致致疲憊地笑道：“眼睜睜看著下這么大的雪，我居然忘了打傘，太傻了。阿曇，你怎么不跟我說一聲？”

    我張嘴說不出話來。莊致致道：“好了好了，我們別在屋外傻乎乎地走了；你隨我來，我們?nèi)ツ沁叡芤槐?。”她引我入了一座宮殿，宮門口的侍女一板一眼行了禮，莊致致上下打量那宮女，問道：“這宮里住著誰？”宮女低眉順眼道：“稟公主殿下，原是住了儷妃娘娘。”莊致致道：“她人呢？”宮女遲疑道：“護國將軍……之后，娘娘便投繯了?！?/br>
    似是想起了自己的荒唐事，莊致致?lián)溥晷Τ鰜?，道：“這倒有趣?！痹S是覺得不妥，又沉了臉色，問：“儷妃葬在哪里了？本宮慕其高義，想去拜一拜?！贝嗽捯怀?，那宮女淚水便滾了下來，輕聲道：“護國將軍……周鳴鶴入主大梁宮后，吩咐將所有就義的后妃與朝臣通通用草席卷了，扔到亂葬崗去。”

    莊致致神色陰晴不定，半晌嘆了口氣道：“你替本宮尋把傘來?！笔膛辛硕Y，卻不走，大著膽子抬起頭來，問：“公主，您是回來救我們的嗎？”莊致致神情一僵，重復道：“你替本宮尋把傘來?！笔膛欢?，兔子似的跑遠了去取傘；莊致致負著手默默地看著她踉蹌的背影。

    侍女取了傘來，我接過來撐開傘，一朵極艷的山茶便盛開在頭頂，赤如深海珊瑚。莊致致握了握我的手，順便把傘柄搶到自己掌中。我不甘心道：“我可是貼身侍女，哪有公主您撐傘的道理呢？”莊致致笑道：“喲，還玩上癮了？真要有心，待在這里給我做一年的貼身侍女?！蔽腋淖儾呗?，說：“若是周鳴鶴看見了，質疑我的身份，怎么辦呢？”想到今晨的遭遇，我忿忿補充道：“他本來就懷疑我?！鼻f致致哈哈道：“你真當周鳴鶴是傻的？天底下不會有比你更笨拙的貼身侍女了！他那不叫懷疑，他是確信。只不過這事兒，我不說，他也懶得問?！@人有時候還有點妙。”

    我們并肩繞過好幾座宮殿，莊致致恢復了舊時模樣，笑吟吟地談笑風生。又拐過一條路，便遙遙望見了柏梁臺。她仰起臉，傘面的山茶花把天光濾成深紅色灑在她的面頰上。她忽道：“我最后射殺的那個人是我哥哥的貼身侍衛(wèi)。教我射箭的人就是他?！?/br>
    我微微張了張嘴。

    “哥哥把我接下紅蓮塔之后，整座大梁宮都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