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9
我,對我講,“我們?nèi)コ钥Х龋梅??”末了她又補充了句“不要跟我講咖啡也吃過了呀?!?/br>“吃的,吃的?!?/br>我?guī)е叫〗闳チ烁浇目Х瑞^。她裊裊婷婷,輕巧坐進真皮沙發(fā),舉手投足如綻放的玫瑰一般帶著他們那個圈子獨有的氣質(zhì)。由于我并沒有想和她談朋友的意思,所以點咖啡吃糕點的時候,她談男人,我談女人,她不停打聽著朱進,我同她講另一位方小姐,說來說去,無非還是些過去的人和事。過去的人和事經(jīng)不起追問,好似綿長而深遠的云,更擅長玩味自己特有的孤獨。方小姐詢問朱進和程祝諾的感情。我講:“跨越階級的戀愛總是特別甜的?!?/br>“我不明白?!?/br>“程祝諾那時候在醞釀一場偉大的革命,他和朱進的感情是這場革命的副作用。”方小姐簡直要生氣了:“你這么講,我更不明白了呀!可不可以不要講革命和階級,談談風花雪月的事體?”“階級斗爭是愛情里最關鍵最風花雪月的一部分呀。”“好了好了,我不要跟你講了,我自己去問他。”“阿平冤枉的?!?/br>“冤枉個屁?!?/br>我笑嘻嘻給方小姐切小蛋糕,跟她講:“換個人說說好伐?還有個兄弟你沒見過,那個兄弟的女朋友也是一位方小姐?!?/br>“風花雪月么?”“風花雪月的。”我摸著良心,非常認真,開始跟她講毛大明的故事。毛大明是個地地道道的上海本地人,從小由外婆帶大。由于外婆只會講蘇北話,毛大明這輩子都只能講洋涇浜味道的家鄉(xiāng)話,過不地道的本地生活。然而他初中畢業(yè)后就當了混混,混跡中心城區(qū)的大小街頭,又可以說對這座城了如指掌,宛如了解自己身體的血脈。這樣錯位的生活將他捉弄得如同淋了暴雨的野貓,又難堪,又坦然。每個禮拜五的下午毛大明必定要拜訪一下外婆。提到外婆,他腦海中最先響起的就是老太婆罵人的聲音:浪你媽個小婊孫,把你rou子打個蝴蝶結!其次就是他跟外婆打橋牌,外婆一拿到壞牌就賴,一會兒說,出三個方塊三個紅桃,一會兒說,三五七九順子,自創(chuàng)規(guī)則,經(jīng)常把毛大明打個措手不及。外婆心情好的時候打牌,心情不好的時候打他,一耳光上去,疼倒是不疼,就是容易腫起來,臉上紅紅的一個掌印,走到哪兒都會引起別人恥笑。毛大明記得有一次外婆打他是因為懷疑他偷錢。那時候他在上小學,中午午休回家吃飯,趁外婆做飯的時候偷偷從她柜子里拿了兩塊錢。吃飯的時候,他又恬不知恥同外婆講:我們要交兩塊錢班費。外婆放下筷子去拿錢,一看,自然心中有數(shù),回來狠狠扇了毛大明一巴掌。毛大明立刻哭了出來,飯也沒吃躲進自己房間哭,他把那兩塊錢藏到了棉被里,然后一邊吹著鼻涕泡一邊吼著我沒拿錢!我沒偷!他越哭覺得委屈,吼完之后氣鼓鼓地去上學,一下午都沒有心思。等熬到放學了,他立刻撒丫子奔回家將棉被里的兩塊錢翻出來,偷偷放在柜子附近的地板上。外婆做了晚飯回房拿降壓藥吃,看到地上散落的錢,頓覺得冤枉了孫子,但又抹不開面,便陰陽怪氣地問孫子:這是你的錢???毛大明嘴一撅,立刻回:不是!那模樣,真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他懸了一下午的心終于放下,“冤屈”總算得到昭雪,自那以后,毛大明便明白,人真的可以自欺欺人,謊話只要多說幾遍自己都能信以為真。自己的心都不牢靠,這世上還有什么是牢靠的呢?初中畢業(yè)以后毛大明去了技校,學的大菜師傅,更加無法無天了。晚上不回家,花三塊錢買一張夜票去乍浦路的飯店喝免費綠茶,一直等到12點鐘打烊。然后又在四川路發(fā)現(xiàn)了個午夜舞廳,這下好了,逃夜打架成為了家常便飯。毛大明因為欠人家錢打架,喝多了酒打架,被人尋晦氣打架,但從來沒有為女人打過架,直到在舞廳遇到了方小姐。那位方小姐講:大明,儂是個牢靠好男人。方小姐又講:男人總歸是要有自己房子的。于是毛大明不打架了,他找了個工作,開始攢錢,跟外婆講:外婆,大明要搬出去住。外婆哭得眼睛通紅,講:大明不要外婆了,嫌棄外婆老了。毛大明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同外婆講:男人總歸是要有自己房子的。這個時候毛大明不過十六七吧。他嘗到了眼淚的味道。方小姐站在舞廳,像是黑夜中不會衰老的燭光,灼了毛大明的心。這位方小姐住的地方穿過蘇州河,在乍浦路。毛大明在巨龍車上搖啊搖,車廂里一只大轉盤轉啊轉,嘎吱嘎吱,經(jīng)過發(fā)黑熏臭的蘇州河,高聳的煙囪冒著白煙,他心里想,夜里要么喊方小姐去唱卡拉ok,不曉得ok不ok。轉眼車子搖晃到虹口公園,毛大明眼睛眨眨,想到方小姐以前告訴他,虹口公園是魯迅散步的地方,魯迅老早就住在附近的亭子間寫文章,他又傷心了,心想方小姐不愧是朵美麗的上海玫瑰,高雅,有文化,卡拉ok肯定是不ok了。作孽。比起福源里住的多是上海市民,方小姐的地段環(huán)境相對惡劣點。蘇北淮北上來的討生活的人往往會選擇虹口、閘北、楊樹浦等生活費用較為低廉工業(yè)區(qū),一個個要么進工廠,要么,精細揚州人做做服裝生意;無錫的銅匠做起電工、鉗工;娟秀杭州人搞搞棉紡織廠……他們從蘇州河畔的滾地龍摸爬滾打進能遮風避雨的弄堂里,老法里講叫“偉大的工人階級”的勝利,然而這勝利倒是苦了方小姐了,跟這些老吃老做的江湖人混住在一道。當她留著一頭大波浪卷發(fā),戴一頂毛尼小禮帽,身穿大紅色立領風衣,無名指頭上一只嵌寶戒,眉清目秀站在弄堂口的時候,毛大明真的是心痛了!一朵紅玫瑰,長在個牛棚里,真真作孽呀!“方小姐……”大明臉紅了。“弄今朝來了倒是蠻早額嘛?!?/br>“嘿嘿,本來要踏腳踏車過來,后來想想,還是坐公交車了?!贝蹬Fけ臼逻€是一套一套的。方小姐不響。“我來看看你就走了,五點多鐘要上班?!?/br>“個么尋個地方坐坐總可以吧?”毛大明心里一嚇,想是不是講錯話了,趕緊說:“是的是的,今朝太陽好,想帶你去虹口公園散散步,到里廂咖啡廳吃咖啡?!彼臼窍霂Х叫〗銍L嘗隔壁弄堂有名的蹺腳餛飩,這下趕緊變口風,接翎子。方小姐笑瞇瞇,講:“老早就改成魯迅公園了呀。”嗲功一流,教人酥掉半邊身子。毛大明心一橫,想,今朝就是花錢了!花一回!兩人走走聊聊,樹蔭底下悠然散步,逛到路口,一個洋派的小咖啡館恰到好處地出現(xiàn)。方小姐款款走進去,坐定,一看就是優(yōu)雅大方的上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