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不來了，她一家就跟著漸漸地放下了心。

    不想過兩日羅秀才竟帶著街東趙媒婆上了門。羅秀才他被人打了，臉腫得豬頭一般，臉上的顏色倒像是開了顏料鋪。他此番上門是來退親的。

    她爹娘還不知曉未過門的女婿的來意，正忙里忙外燒水泡茶上點心，對女婿的傷問東問西，恰好這時候她出門去東頭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著五斤老奶奶拄著拐杖出來遛彎。五斤老奶奶順手塞給她幾只桂圓，她一手圈著木盆，一手往嘴里塞桂圓，牙齒咬破桂圓殼，勾出桂圓rou，“呸”地一聲把殼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羅秀才整張臉都腫了，在胡同里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時，一時痛極，舌頭也被自己的牙齒給咬破了，現(xiàn)在嘴都張不大開，一口熱茶喝得煎熬無比。鐘家他本來是不用親自來的，但趙媒婆前兩天摔斷了腿，被女兒女婿接去養(yǎng)傷去了，他實在忍不得這口氣，沒辦法，只好親自來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鐘家人，思索著怎樣說話才不至于傷了鐘家兩公婆的臉面時，忽地瞧見一個端著木盆，吃著零嘴兒的女孩兒從院門外跨進來。她大概是發(fā)覺家中突然多了個面生的男子出來，初初嚇了一跳，幾乎要被嘴里的果核給嗆到，轉(zhuǎn)眼又看到這男子的臉，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女孩兒并沒有嬌美艷麗得驚天動地，然而她臉頰上的一對淺淺的小酒窩卻使得羅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催@女孩兒的年紀(jì)，再略一思索，便曉得這個女孩兒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親、即將要退親的、還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了。

    羅秀才也是頭一回才見著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這個媳婦兒怎么形容呢？他搜腸刮肚，口水咽了好幾口，讀了一肚子的詩書，存了二十年的詩句卻突然都想不起來了。

    “又走神了？”表姐碾滅煙頭，從包里掏出一瓶依云，往嘴里倒一口，慢慢在嘴里打了個轉(zhuǎn)，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馬上到你了，等會面試時可要打起精神?！?/br>
    第2章 五月

    五月忙斂了心神，輕輕點頭答應(yīng)。

    表姐又交代：“要是面試成功了，好好在這里干。這家居酒屋的待遇在上海來說已經(jīng)算是很好了?！?/br>
    五月一陣慚愧，忙說：“當(dāng)然?！闭埍斫憬o找工作，給人家添了麻煩不說，那兩次去找表姐時，頭一次撞到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躺在表姐家的客廳里；第二次在表姐客廳的沙發(fā)靠墊下發(fā)現(xiàn)一盒岡本，她本想裝作看不懂來著，但臉卻悄悄紅了。表姐自然也察覺到她臉色變紅，等她進了一趟洗手間再回來后，那一盒岡本果然就不見了。

    表姐雖然嘴上從不對她說什么，但想來對于幫她找工作一事，心里應(yīng)該不會很愉快。本來也只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親，兩家父母也談不上多親近；更何況因為早年和她家一樣貧困的表姐家近些年來忽然暴富，買房買車買股票，表姑媽夫婦兩個舉止言談間抑制不住的春風(fēng)得意使得一眾親戚又是艷羨又是嫉妒，背地里就難免議論紛紛，說表姐在上海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這才賺了正常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大錢的。對于這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表姐心知肚明，即使不愿意與她們這些窮親戚打交道也屬理所當(dāng)然。

    今后無論如何不能再去找表姐給人家再添麻煩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

    日式包房的門拉開，一個身著日式大襟交領(lǐng)衣服的年輕女孩向五月招招手，又對表姐點點頭，甜甜笑說：“剛才美代桑在吃飯來著，不好意思，叫你們等了好一會?！?/br>
    表姐起身，親熱地叫了一聲那女孩的名字：“有希子。”又說，“沒關(guān)系，反正我今天休息?！?/br>
    剛才說話的有希子用托盤從包房里端了碗筷出來，一個小巧的日式飯碗里還剩著半碗黏糊糊的醬豆一樣的東西。應(yīng)該是納豆。五月雖然至今沒有吃過，但好歹看過幾個日劇，認(rèn)得這玩意兒。

    臨進去之前，表姐拽住她，悄聲說：“美代桑不喜歡人家稱呼她為老板娘，直接叫她美代桑就行了。”想了想，又說，“她這個是日式名字，不是真名，桑只是名字后面的……”

    五月也小聲說：“我懂我懂，上學(xué)時看過幾本日本，日劇也看過幾個?！?/br>
    美代獨自跪坐在一張餐桌前補妝。五月進門前說了聲“你好”，不無拘謹(jǐn)?shù)孛摿诵?，在美代面前的日式矮桌前別別扭扭地學(xué)樣坐下。

    美代一身簡便藏青色西裝衣裙，面料一望便知是高檔貨，年紀(jì)大約在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一頭足可以去做任何洗發(fā)水廣告的長發(fā)包在蝴蝶結(jié)發(fā)網(wǎng)里，皮膚雪白，未語先笑。笑容固然多多少少有些職業(yè)，但總的來說卻是不多見的美女。所謂的不多見，就是五月在前一家中餐館里做了半年多迎來送往的服務(wù)員，卻也只見過一兩次、讓人驚鴻一瞥后便眼前一亮、久久不忘、然后開始幻想要是自己也這么漂亮就好了的程度。

    五月多少有些吃驚，不敢相信面前這個年輕女子就是這家聽說業(yè)界聞名的赤羽居酒屋的老板娘。想想自己也已經(jīng)二十歲了，連找一份服務(wù)員這樣的工作還要求人介紹，心里未免有些自相形穢。

    美代不過略略停下手里的動作，對五月上下打量了一幾眼，便又忙著往臉上掃腮紅，等到臉上收拾好了，才笑瞇瞇地問了五月幾個固定的、類似于面試的套餐問題，無非是家鄉(xiāng)哪里，今年幾歲，會不會日語，有無在日本料理店工作的經(jīng)驗，有沒有信心從頭開始學(xué)習(xí)日語等等。

    五月自高中畢業(yè)以后做過兩份正式的工作，但時間都不長，加起來也才一年掛零。英語固然看得懂，也會說兩句日常用語，但對于日語卻一句也不會，電視里看來的“八格牙路，開路馬斯”自然不算，至于將來能不能學(xué)好也是不知道的；而且她還有個一緊張就要臉紅的毛病，未免給人一種太過靦腆的印象。

    然而面試還是通過了，五月被通知辦好健康證就可以來上班了。

    五月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先起一個日文名字。西餐廳的侍應(yīng)生們都有諸如瑪麗、露西、弗蘭克、杰克之類的名字，如此一來，可以方便客人以及同事之間的稱呼，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為了洋氣，使人覺得此間餐廳較為正宗的感覺。

    自詡正宗的居酒屋自然也是如此。

    給女孩子們起名字一向是美代的工作，美代笑說：“巧的很，日本女孩子的名字也有叫五月的，只是發(fā)音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