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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有人呼喝“援軍到了”,這本該是所有人期盼已久的好消息。然而長庚心里并沒來得及醞釀多少歡喜,反而在震驚之后升起無法言喻的恐懼。因為只有當(dāng)他決然預(yù)備赴死時,才能短暫地將顧昀可能已經(jīng)身化鐵水的事實放在一邊。這計劃好的黃泉路突然橫生枝節(jié),眼看硬是要將他阻在這一邊,長庚一時懵了。“大哥!”他隱約聽見一聲呼喚,下一刻,一匹輕騎飛奔而至,來人正是闊別已久、風(fēng)塵仆仆的葛晨。葛晨飛身下馬,一把扶住狼狽不堪的長庚,顛三倒四地解釋道:“大哥,我我我接到你信的時候剛好在沈?qū)④娔牵僧?dāng)時南疆……”長庚半個字都沒聽進去,魔怔似的截口打斷他:“子熹呢?”他話音含糊不清,葛晨一時沒聽清:“什么?”長庚用力揮開他的手,掙扎著站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城外方向走去,他后背上不知被什么所傷,一大片血跡順著衣服往下滴,而本人竟渾然不覺。葛晨:“大、大哥?殿下!”長庚充耳不聞。葛晨眼看著一道流矢沖著長庚打過來,而他竟也不知躲閃,忙魂飛魄散地上前一步將他拉開,不過區(qū)區(qū)兩步路,長庚的眼睛紅得竟仿佛能滴出血來。葛晨倒抽一口涼氣,心道:“壞了,侯爺不會出事了吧?”葛晨從小就不缺決斷,當(dāng)機立斷伸手做刀,斜劈在長庚的脖子上,將他劈暈了。這一天,歷來四平八穩(wěn)的皇城經(jīng)歷了有史以來最血腥的一戰(zhàn),天子以身為旗,將軍死于戰(zhàn)火,所有人都到了孤注一擲的地步,終于在城墻坍塌之際,等來了援軍。這支援軍的經(jīng)歷與成分都復(fù)雜得一言難盡,統(tǒng)領(lǐng)是西南提督沈易,隱退多年的鐘老將軍出面替他壓陣,里頭還混著一小撮江南水軍——那是東海兵敗后,姚鎮(zhèn)收拾的殘兵。西洋軍見大勢已去,被迫撤軍。近四成的朝廷命官葬身于坍塌的城墻下,李豐的紅頭鳶徹底失控,沈易手里又沒有鷹,只好滿頭大汗地用白虹將鋼索射上欄桿,出動了幾十臺重甲,一直折騰到半夜,才將吊在半空的隆安皇上放下來。北大營連同其統(tǒng)帥在內(nèi),幾乎全部歿于此役。顧昀是被人從一輛西洋戰(zhàn)車下挖出來的,肋骨折斷了好幾根,剛開始幾乎沒有人敢動他,一碰就往外滲血。最后鐘老將軍親自趕來看了一眼,撂下一句“他沒那么容易死,死了我賠”,這才派了幾個軍醫(yī),將他固定在木架上抬走。整個皇宮搜羅出幾根千年老參,斷斷續(xù)續(xù)地吊了他三天命,幾次差點過去,終于等來了從關(guān)外千山萬水中趕回來的陳輕絮。她跑死了數(shù)匹馬,抵京后不眠不休一宿,總算是從閻王那里搶回了一個安定侯。顧昀第一次醒來的時候正是黃昏,眼皮只能隱約感覺到一點窗欞中透進來的光,可是還沒力氣睜眼,劇痛已經(jīng)襲來。沒死,但顧昀不怎么慶幸,先暗自心驚起來——京城淪陷了嗎?現(xiàn)在是在什么地方?他迷糊中劇烈地掙動了一下,被人一把握住了手。那人湊在他耳邊,似乎知道他在擔(dān)心什么,說道:“援軍來了,沒事……京城沒事?!?/br>熟悉的安神散味道包裹住他,顧昀的意識只支撐了片刻,便再次陷入昏迷。這么昏昏沉沉好幾天,顧昀才真正醒過來,藥效早就過了,他又是個聽不見看不清的睜眼瞎。顧昀有些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見床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靠聞分辨出那是長庚。他腦子里亂哄哄的,一堆問題不分析先后地涌入:北大營還剩下多少人?援軍哪里來的?誰的隊伍?西洋軍退至何處了?皇上怎么樣了?長庚小心翼翼地沾了一點水喂給他,顧昀本能地抬手去摸索,不知牽動了哪處傷口,整個人疼得眼前一黑。“好了好了,”長庚在他耳邊道,“沈?qū)④娀貋砹?,還有師父坐鎮(zhèn),你少cao點心,歇一歇吧?!?/br>顧昀:“……”他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疼。安定侯以前沒事就愛跟沈易顧影自憐一下,念叨顧家三代以內(nèi)都沒有長壽的命,老覺得自己這種“多愁多病身”得“紅顏薄命”,沒料到這條狗命非但不薄,還怪硬的,這樣都沒死。顧昀張張嘴,想叫一聲“長庚”,不料重傷后昏睡幾日,沒發(fā)出聲音來。忽然,他的臉被什么碰了一下,顧昀覺得一只手捧起了他的下巴,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掃過他的嘴唇,說不出的曖昧繾綣。長庚坐在床邊,倘若顧昀這會能看得清,就會發(fā)現(xiàn)長庚其實只草草披了半件衣服,頭發(fā)也散著,肩頸手臂乃至于頭上插得到處都是針,活脫脫是只溫文爾雅的刺猬,他木頭人似的僵坐在床邊,扭個頭都吃力得很,臉上一應(yīng)喜怒哀樂的表情也都給針封住了,哭不出笑不出,只好保持著面無表情的狀態(tài),當(dāng)一個俊俏的大人偶。而盡管這樣,他眼中仍有紅痕未褪。幾日以來,長庚身上的烏爾骨幾次發(fā)作,陳輕絮迫不得已施針強行封住毒素,把他扎成稻草人。稻草人用那半聾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說道:“再有一次這樣的事,我真要瘋了,子熹。”顧昀:“……”他雖然沒聽見長庚上說了什么,但嘴唇上的觸感卻提醒了他城墻上那件衰事,一時間顧昀簡直想哀嚎——誰能想到他還得活著面對這個??!于是就這樣,顧大帥自脖子以下僵成了一條頂天立地的人棍。☆、第66章亂世一時沖動容易,沖動完怎么收場,那就是個問題了。倘若沒有京城這場大禍,長庚肯定不會做出那么膽大包天的事,在這場戰(zhàn)亂之前,他甚至也沒對顧昀抱有什么不切實際的奢望,否則也不會一躲四五年。顧昀是他終身的慰藉,不過按著正常的發(fā)展,大概這輩子也就止于此了,他已經(jīng)將心意剖白至此,顧昀也已經(jīng)用他這輩子最柔和委婉的方式把話說開了,以長庚的自尊心,便絕不會再對他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糾纏。他為了顧昀做什么事、走一條什么樣的路,都是他自己的事。他有的是心機,可不愿意因為這種事用在顧昀身上——那顯得太廉價了。他們倆會把這一點走岔的感情當(dāng)成一個有點尷尬的秘密,漫長地保持下去,等長庚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磨礪到可以拿這些心意出來鬧著玩,隨口調(diào)笑,或是時間長了,顧昀那沒心沒肺的東西自己忘了這碼事。長庚從小克制慣了,只要他還沒有徹底瘋,他會一直克制到死。心存欲望,尤其是不切實際的欲望,是件非常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