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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說得誠懇,皇帝的怒氣似是消弭大半,含一絲愧疚道:“如此說來,是朕魯莽了?!?/br> 升平道:“皇兄是魯莽了,皇兄為何不肯先問一問我?皇兄雖是天下之主,總不該壞人綱常,奪人性命。昔日慎嬪不察,致使曾娥慘死,皇兄憤而廢后。如今皇兄也如此行事,我只覺憤懣可惜。”不待皇帝說話,升平又道,“‘德配天地,天地不私公位,稱之曰帝’[48]。” 升平雖然語氣平和,話卻厲害。這是在譏諷皇帝以國家公器懲私憤,不配做皇帝?;实鬯坪跻膊粣溃皇切Φ溃骸盎拭靡矊W(xué)得朝臣一般,連‘德配天地,明并日月’都說出來了。罷了,朕明日便命人厚葬他們夫婦,再多多地賞賜理國公府?!?/br> 升平道:“謝皇兄。我知道皇兄本不是那等無情的昏君……”頓一頓,無不嘲諷道:“都是事出有因罷了?!?/br> 皇帝聽到升平單刀直入地諍諫并不生氣,但聽到“事出有因”四個字,卻沉默良久,幾乎已抑制不住怒意:“放肆!” 升平不理會他:“我從小在淵jiejie身邊長大,淵jiejie是最聰明的。她知道兒女盡亡,自己又年老色衰,有朝一日,定然失寵,所以才不辭而別?;市挚v使遷怒于旁人也是無用?!?/br> 皇帝強忍怒氣,哼了一聲。 升平的聲音尖寒如冰:“母子俱亡的事情,這些年升平聽得也多了。前有曾娥與皇子,后有北燕的無數(shù)婦孺,回宮后還有三嫂和小世子。如今終于也輪到升平自己的夫君了。升平只望這樣的事永遠(yuǎn)不要臨到皇兄身上才是?!闭f著似乎想起什么來,幽幽道,“哦……曾娥之事,皇兄已然遭受過一次了,只望不要有第二次才好?!?/br> 曾娥當(dāng)年的孩子并非皇子,所以升平無論如何出言譏諷,皇帝都不在意。但“第二次”三個字,因著皇太子的死和周淵的出走,如一柄利刃直插入心,皇帝終于大怒,沉聲道:“你是在詛咒自己的親侄么?!” 升平毫不示弱:“升平不敢。升平只是怕厄運不衰,延及龍裔罷了?!?/br> 沉默良久,皇帝忽然問道:“你恨朕?” 升平嘆息道:“不敢。我的余生,已無半點歡娛可言。請皇兄恩準(zhǔn)我出家修行,于國于家,還有些用處?!?/br> 皇帝亦長嘆:“準(zhǔn)奏。” 月到中天,寢衣緩緩掠過沾染了露水的白石,涼風(fēng)入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升平指著秋千道:“你在屋里,都聽見了?!?/br> 我重新在秋千上坐下:“略有耳聞。殿下何必故意惹惱陛下?” 升平道:“皇兄對孤,心中有愧,若不知道孤恨他,便不會放孤出宮。與其在宮中等死,不如常伴青燈古佛,彼此也都放心清凈。省得母后總是牽掛,皇兄總是后悔,彼此無益?!?/br> 我嘆道:“臣女明白?!?/br> 升平微微一笑,拉過我的手道:“想不到在宮里這么多年,倒是你成了知己?!?/br> 我忙道:“臣女不敢。” 升平道:“孤將你看作和采薇一般,是孤的meimei。孤見到皇兄剛來的神氣,還是想見你一面的,可見皇兄對你有意。你若不想嫁,可要早作籌謀。” 我笑道:“既然殿下將臣女看作meimei,那臣女也和采薇一樣,與殿下一道去修行好了。不知殿下可愿意收下我這個俗人?” 升平指著我的心道:“你心有不甘,出家也無益。即便是采薇,陪孤一兩年也依舊要回家嫁人。你們大好的青春,何必陪著孤這個半死之人?” 我拈著衣帶,無言以答。 兩日后,升平長公主拜別太后,去敕建白云庵落發(fā)修行,采薇隨侍。我親眼旁觀升平長公主在佛前剃度,褪下華裳絲履,穿上緇衣芒鞋。 落了發(fā),哪一邊有發(fā),哪一邊燒傷,再也無關(guān)緊要,更無須修飾。粗糙的芒鞋,也能走出一條全新的路。 【第二十一節(jié) 毋望之人】 從白云庵回來,皇后召我去守坤宮詢問升平剃度的情形,我一一作答?;屎舐犃T,默然良久,只嘆了一句可憐,又道:“后面的曇花要開了,你若不嫌疲累,便陪本宮賞花?!?/br> 我還沉浸在升平長公主出家的傷感之中,聞言一怔,恭敬道:“臣女遵旨?!?/br> 守坤宮的后花園中開滿了各色夏花,再也不是牡丹獨霸的情景了。紫薇花和木槿花開得正好,在月下是潑墨般的朱紫之色。風(fēng)中滿是茉莉花清軟的香氣。雪白的茉莉如被明月照亮的鱗云,挨挨擠擠地鋪了一大片。 皇后與我剛剛坐定,便見蘇燕燕引了史易珠過來。史易珠身著月白紗衫,美人蕉紈扇下杏色的流蘇如火紅的流星越過一大片云彩,清雅中帶著熱烈的靈動。她斜斜綰著倭墮髻,只簪了一朵深紫色的蝴蝶花。我呆了一呆,仿佛是許多年前,在暮春的夜色中,錦素在陂澤殿憑窗遠(yuǎn)望。她珠玉全無,發(fā)髻上也只簪了一朵深紫色的蝴蝶花。那蝴蝶花是錦素沁入骨髓的孤清與落寞,卻是史易珠刻意的隨心與簡樸。 皇后笑道:“都這會兒了,你竟還沒有出宮?” 史易珠行了禮,笑道:“回娘娘,今日不知怎的,宮里特別多事,便誤了出宮的時辰。且臣女還有好幾件事決斷不下,要回稟娘娘,明天才好去辦?!?/br> 皇后指著她右手下的白石條道:“坐。”于是史易珠很簡潔地說了幾件內(nèi)阜院的事,皇后一一指點,又道,“這些事情以后你自己瞧著辦。”轉(zhuǎn)眼見我簽了一塊蜜桃只是笑,便問我,“這桃不甜么?” 我以折扇障面,微微一笑道:“臣女是覺得易珠meimei聰明能干,且綺年玉貌,燦若明珠。臣女和她一比,便是魚眼睛了?!?/br> 皇后笑道:“易珠的能干,還不在這些瑣事上。不過,你也有自己的好處,你們是一雙明珠才對。” 我笑道:“謝娘娘贊賞。臣女聽姑姑說,這個月的例銀漲了一些,想必是易珠meimei的功勞了?” 皇后笑道:“易珠指出了荊州好幾處私開的銀礦,陛下命人一一查實,都收歸國庫了,其中一處賞給了少府,這多出來的例銀,便是打那上面來的?!?/br> 我好奇道:“私開銀礦?” 史易珠正色道:“漢時的吳王劉濞開山鑄銅、煮海為鹽,釀成七國之亂的大禍。如今江南的豪門竟然敢私開銀礦,不是形如反賊么?易珠既然知道,便不能不回稟?!?/br> 我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