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了半晌，她嘆道：“太祖爺爺真了不起。我身為太祖的子孫，偏偏這樣沒用。不能讓母后高興起來，也幫不了自己。”

    我明知故問道：“微臣斗膽。殿下除卻憂心皇后娘娘的身子，莫非還有別的煩惱？”

    華陽側(cè)頭，目光灼灼道：“我有煩惱，卻不知向誰說。”

    我試探道：“殿下可以向嬤嬤訴說。”

    華陽垂頭擺弄著衣帶，嘆息道：“自從竇嬤嬤去了，再?zèng)]有人真心對我好了。任嬤嬤她們，早就不耐煩服侍我了。”

    我問道：“殿下為何不回稟皇后娘娘，換一位嬤嬤？”

    華陽撇撇嘴道：“母后病得那么重。我是個(gè)微不足道的小孩、不得父皇喜愛的公主，換一個(gè)嬤嬤也不會(huì)真心待我好的。橫豎再有幾年我就不用嬤嬤服侍了?！?/br>
    我笑道：“殿下何不選個(gè)侍讀陪伴？”

    華陽蹙眉，甚是不耐煩：“我不是說過侍讀比嬤嬤還要不好么！”

    我訕訕笑著：“是。微臣竟糊涂了，殿下恕罪?！?/br>
    華陽自知失態(tài)，歉然道：“玉機(jī)jiejie你別惱我?！辈淮掖鹪挘龂@道，“他們都說父皇朝事忙，又喜怒無常，可能父皇不來倒比來好?！?/br>
    恍惚又回到了咸平十年的冬天，皇帝意外地來到長寧宮陪高曜玩耍，我和高曜目送鑾駕回宮時(shí)，高曜仰頭向我抱怨道：“父皇總是很忙，不肯多陪孤一會(huì)兒?！蹦侨盏囊寡纾实垡栽鸬乃蕾|(zhì)問裘后，不過幾日，裘后自請退位。再后來，高曜成了孤兒。

    華陽公主也要直面這樣的命運(yùn)，這才是她痛苦無奈的根源。我微微一笑道：“朝事忙是自然的。喜怒無常又從何說起？”

    華陽道：“有好些事情呢?！彼]目思忖道，“比如兩年前火器廠的少監(jiān)做不出合父皇心意的火器，被免官了，以白衣行少監(jiān)事?；倚闹?，疏懶大意，險(xiǎn)些燒了火器廠，死了好幾個(gè)大匠。按律法，本該投入詔獄問罪才是，父皇卻寬恕了他，沒過多久就官復(fù)原職。那人感恩戴德，后來果然做出了好些厲害的火器。也就是去年十一月的時(shí)候，父皇卻將他斬了。還有，聽說有個(gè)老臣當(dāng)年有謀逆之罪的，父皇也只是將他免官，去年秋天，也斬了，這中間足有七八年呢。這算不算喜怒無常？如果父皇本來看母后好端端的，忽然不痛快起來，也翻出些舊事和母后理論，母后的病還能好么？”

    【第十九節(jié) 蜉蝣之羽】

    向來朝政大事，尤其是官員任免升黜和用兵部署，定乾宮的宮人是絕不敢向外透露的，而華陽公主小小年紀(jì)，卻能準(zhǔn)確地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想來是皇帝告訴了皇后，華陽公主旁聽知曉，或是皇后事后告知于她。然而……我心念一動(dòng)，有意將她的心思從皇后的病上引開，遂道：“殿下可知道太祖皇帝為何能在五年內(nèi)便由蜀中打進(jìn)了汴城？”

    華陽道：“自然是太祖爺爺厲害。”

    我笑道：“太祖皇帝固是得天所授，英明神武。可是‘韓信伐趙，張耳為貳；馬援討越，劉隆副軍’[66]，天下這么大，總要有忠心耿耿、齊心協(xié)力的將相之才，方能成大事。”

    華陽側(cè)頭道：“嗯……韓信、張耳、馬援我都聽說過。韓信和張耳是劉邦的大將和謀臣，馬援是光武帝的伏波將軍。我聽母后說過，太祖爺爺當(dāng)時(shí)也有韓信和馬援，便是肅王莫敖和定王周明禮。是不是？”

    除了莫敖和周明禮，建國之初的四大元帥之中，還有陳四賁。平定南方的十年之中，更少不了太祖的長子廢驍王高思諫的功勞。陳四賁軟禁十年，畏罪自盡，高思諫大逆不道、滿門抄斬。從此大昭小兒的口中，再?zèng)]有戰(zhàn)功彪炳、披創(chuàng)彌深的陳四賁，更沒有沖鋒陷陣、情義深重的高思諫。也許假以時(shí)日，大昭的子孫終會(huì)贊嘆和敬慕他們的功勛——百年以后。

    時(shí)間，唯有時(shí)間，能將個(gè)人的生死得失一筆直書，化作春花秋月的笑談。風(fēng)云激蕩之后，血rou消磨，只余一身傲骨筆直立在史河兩岸，灰暗殘缺、風(fēng)蝕殆盡，卻執(zhí)拗地不肯倒下——腳下已盡是灰土塵埃。

    華陽是金枝玉葉，卻也是“大昭小兒”，百年之后也許只是史書上極簡的一筆：“某后無子，生平陽、華陽、祁陽三公主”“某子某尚某帝第四女華陽公主”。后人也許會(huì)從夫家的傳記中對華陽的事跡管窺一二，僅此而已。

    我自己呢？僅是厚厚的塵土中最細(xì)微的一撮，彈一彈指甲，便不復(fù)存在于天地之間。精氣骨血，如一閃念，聚而復(fù)散，散而湮滅。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博聞?！?/br>
    華陽似有所感，追問道：“聽聞定王是周娘娘的父王，最是精通火器整造，是不是？”

    正文 第166章 女帝師三(28)

    我笑道：“是。殿下知道定王周明禮是如何投入太祖軍中的么？”

    華陽畢竟是孩子，聽到此處興致油然而生，加之乳母任氏已被她趕了出去，剛才的不快仿佛都拋諸腦后，搖頭道：“母后和夫子都沒有說過。玉機(jī)jiejie知道么？”

    我笑道：“定王周明禮是湖州人氏，出自湖州望族。相傳湖州周氏出自陽羨周處一族。安史之亂后，才避居太湖南岸。周明禮家中廣有山林湖田，累資巨萬。他是家中長子，卻不事產(chǎn)業(yè)，整日不是讀書寫字，便是熬練筋骨、舞槍弄棒，十五歲上拜得名師，學(xué)得一身好劍法。周明禮酷愛鉆研火器，于是便在自家的山林之中，秘密整造，販與兒皇帝石氏，獲利頗豐。又娶北燕公主蕭嫄綺為妻，以姻親結(jié)盟北燕。李氏立國，以私買鹽鐵、盜鑄錢幣之罪，抄家滅族?！?/br>
    華陽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道：“母后說石氏是大罪人！那周明禮賣給他火器，又聯(lián)結(jié)敵國，抄家滅族，并不為過?！?/br>
    我笑道：“殿下說得有理。周明禮和妻女四人隱匿山林，僥幸逃得性命，遂領(lǐng)三十位意氣相投的兄弟西行，投入太祖軍中。太祖當(dāng)時(shí)已經(jīng)占了半個(gè)蜀中，賴周明禮的鋒銳火器，成都一戰(zhàn)而下，余地傳檄而定。后四年，安民攘寇，休養(yǎng)生息，一時(shí)流民歸徙，戶口激增，蜀中竟成了一方安樂之地。后太祖領(lǐng)軍出漢中、入關(guān)隴，百姓簞食壺漿，夾道而望，于是打破潼關(guān)。經(jīng)涑水一戰(zhàn)，遂有河?xùn)|十州。時(shí)石氏暴虐，中原殘破，太祖兵臨西京，舉朝慌亂。石氏聞得太祖軍紀(jì)嚴(yán)明，又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神機(jī)營，害怕起來，便棄了京師，往北燕去了。于是軍心大亂，嘩變歸降者無數(shù)，只數(shù)戰(zhàn)，便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