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問道：“還記得鄭國渠的故事么？”

    柔桑嘆道：“‘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為韓延數(shù)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痆190]是么？”

    我頷首道：“不錯。縣主暫且不問長公主殿下的心意，只要問一問：弘陽郡王將來會不會是一位好夫君？至高無上的尊貴，又有何不好？既無不妥，為何不嫁？”

    柔桑果真閉上了眼睛，良久嘆道：“弘陽郡王……大約是好夫君，尊榮富貴也沒什么不好?？墒恰揖褪遣幌爰藿o他，而且尊榮富貴我現(xiàn)下也并非沒有?！?/br>
    我笑道：“恕玉機(jī)直言，縣主不缺‘富貴’，但說到‘尊榮’，不過比普通富貴人家的小姐強(qiáng)些罷了，真正的尊榮，只有嫁給弘陽郡王殿下才能得到?！?/br>
    柔?？聪蛭业哪抗獬錆M了訝異，更含一絲厭惡：“玉機(jī)jiejie為何說這樣的話？沒有尊榮便活不了么？我偏不要！”

    我不禁有些疑惑，卻也不好探問，只道：“縣主究竟想要什么呢？”

    柔桑轉(zhuǎn)身伏在欄桿上，伸手撥弄亭下的一盆小魏紫，含糊不清道：“我想像玉機(jī)jiejie這樣自由自在?！?/br>
    我聽得不甚分明，問道：“什么？”

    柔桑側(cè)頭枕臂，目光馳遠(yuǎn)，向往道：“有一次母親告訴我，玉機(jī)jiejie如今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婚事了，嫁不嫁、嫁給誰都能聽自己的。我也想像玉機(jī)jiejie這樣，每一天怎么過，都由自己做主，且每一天都過得不一樣?！?/br>
    腦中轟然一響，先是訝異，后恍然、欣慰、感激。從前我對玉樞道：“我嫁不嫁、嫁給誰，卻是誰也不能左右。”玉樞全然不解，反倒是甚少交談的熙平長公主堪稱知己。然而柔桑不知道，我的自由是用許多人的性命換來的，連我自己也曾兩度舍命。

    自由，豈非就是要用鮮血和生命來交換，方能代代相傳？柔桑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竟輕視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無驚無險(xiǎn)的人生和尊榮富貴。殊不知，若沒有她外祖父親蒙矢石、奮勇作戰(zhàn)，哪里有她富貴安穩(wěn)的日子？本朝也只不過安穩(wěn)了三十幾年，身為長公主之女，竟健忘至此。想到此處，我?guī)缀蹙鸵谷嵘Ａ?，轉(zhuǎn)念卻有些疑惑：熙平長公主怎容女兒無知至此？

    我發(fā)呆的工夫，她也沉浸著。我不忍再在心中責(zé)怪她，只微微一笑道：“我卻更羨慕縣主?！?/br>
    柔桑默默地看著我，又并不似在看我，綿延的目光穿過眼前的一切，到達(dá)人生的盡頭，良久方道：“玉機(jī)jiejie，你不懂……”

    我不懂，也不知從何問起。

    臨別時，柔桑拉著我的手道：“玉機(jī)jiejie，旸表哥和啟jiejie都出京了，母親又不準(zhǔn)我出門，從此以后就再也沒人去看我、陪我說話了。jiejie若能出宮，可要常來我家?！闭f罷低頭忍下淚意。

    我眼眶一熱，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去長公主府，仍舊說道：“玉機(jī)一定去?！?/br>
    我倚門望了許久，直到柔桑的車駕完全消失在長街盡頭。天已昏沉。她登車前最后的目光是心知肚明的無力企盼，一如我言不由衷的承諾，都隨著落日緩緩沉了下去。唯有我的目光是真誠的——真誠卻無力。

    【第四十一節(jié) 君子稱物】

    車剛剛進(jìn)了修德門，宮門便落了鎖?；氐绞颀S，但見桌上地上都堆滿了錦盒。芳馨笑容滿面，一面服侍我更衣，一面道：“今天是姑娘的大日子，姑娘卻休沐出宮了。奴婢足忙亂了一天，才把各宮各府送禮的人打發(fā)走。”

    我笑道：“姑姑辛苦了。”

    芳馨笑道：“辛苦些怕什么，不失禮便罷了?！币晦D(zhuǎn)頭看綠萼正在揭蓋子亂翻，便道，“姑娘都還沒看，你混找什么？”

    綠萼笑道：“奴婢在找陛下賞賜給姑娘的火器，看看今年的火器又如何精巧?！敝宦爣W啦一陣亂響，兩只金黃翠綠的錦盒被綠萼擠到了地上，綠萼恍然未聞，只支著下頜沉吟道，“怎么不見火器？”

    芳馨附身拾起盒子，笑道：“幸而扣得緊，里面的東西竟沒摔出來?！彼畔潞凶樱瑥暮砂腥〕鲆话腰S銅鑰匙，開了矮柜的鎖，彎腰捧出一只紅檀木雕花盒子，“陛下賞賜的在這里呢?！?/br>
    綠萼笑道：“什么稀罕物，竟然還要鎖進(jìn)柜子里？”

    芳馨微微一笑，揭開蓋子，金光脹滿了視野，照得每個人的臉都黃燦燦的。雙指寬的金條，一共十條，擺成一座小山。綠萼忍不住驚呼一聲，芳馨白了她一眼，道：“小聲些……”

    綠萼仍舊忍不住問道：“陛下怎會賞賜這么多金子？難道厭煩了火器，又想不起賞什么，干脆賞賜錢財(cái)么？”

    我略想了想，便即明了，笑道：“姑姑好生收起來，來日我有用?！狈架氨銓⒑凶颖チ藰巧稀?/br>
    喝茶的工夫，看了幾樣賀禮，正要吩咐沐浴，忽聽門外有人道：“簡公公來了。”話音剛落，小簡笑瞇瞇地走了進(jìn)來，行過禮道，“大人一早便出了宮，奴婢還未來得及恭賀大人芳辰。”說著又要行禮。我忙攔住，笑道：“折煞玉機(jī)。公公這會兒來，是陛下有何旨意么？”

    小簡退了一步，正色道：“陛下在守坤宮的后花園里賞牡丹，宣大人過去?！?/br>
    自陸皇后崩逝，守坤宮再度空落下來?；实劬谷挥虚e情逸致去那里賞牡丹，著實(shí)令人詫異。我奇道：“陛下在守坤宮？”

    小簡笑瞇瞇道：“守坤宮的牡丹花開得好，皇上正和慧媛娘娘挑燈夜看?！?/br>
    我更奇：“慧媛？”

    小簡嘿地一笑：“慧媛娘娘如今是出入相隨，不瞞大人，今日午膳后……”他上前一步，口唇微動，我聽了不覺雙頰一熱，繼而冷寂道：“如此看來，她日后不是皇后也是貴妃了?！?/br>
    小簡冷笑，說話便不覺露骨起來：“在鳳榻上睡一回便能做皇后？嘿……這宮里多少女人上過龍榻，也不過是小小的女御。鳳榻又算得什么？”

    我嘆息道：“公公慎言。不知陛下傳召玉機(jī)有何要事？”

    小簡道：“想必大人知道，慧媛昨日談起查賬的事情，內(nèi)阜院都鬧翻了天，連穎妃娘娘都被說了兩句。陛下想和大人商議一下此事如何善后?！?/br>
    我失笑道：“慧媛還在那里，如何商談？”

    小簡冷笑道：“大人一去，慧媛自然要走，難道想一輩子賴在守坤宮么？”

    我不覺好笑：“容玉機(jī)先行更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