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簡呈上素帕，高曜拭去淚痕，將帕子藏在袖中。小簡會意，向銀杏使個(gè)眼色，二人忙帶著眾人退下明樓。高曜扶碑平復(fù)片刻，轉(zhuǎn)身問道：“有一件事朕想問你，望你如實(shí)作答。”

    我心中一緊：“微臣遵旨?！?/br>
    高曜道：“自母后崩逝，朕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臨淵履冰。既怕父皇疑心禁錮，更怕母后白白為朕死去。到如今坐上帝位，孤家寡人的，又覺索然無味。倒不如母后好好活著，一直陪伴在朕的身邊。朕這些日子一直在想，倘若朕不早早向母后陳明心志，母后還會自裁以成全朕么？”

    我愕然，不知如何回答。高曜又道：“不必急著回話，想一想再答不遲?！?/br>
    高曜自幼立志成為太子，這個(gè)愿望在愨惠皇太子薨逝后，愈加清晰有力。倘若他告訴裘后，自己只想做一個(gè)默默無聞的廢后之子與一個(gè)無權(quán)無勢的藩王，裘后也會甘心做幽居無寵的慎嬪和隨子就國的太妃。不論熙平如何催促，她眷戀幼子，也絕不會自盡。

    我嘆道：“依微臣淺見，大約……不會?！?/br>
    高曜頷首道：“不錯(cuò)。當(dāng)年母后初廢之時(shí)，賴你開導(dǎo)，早已摒棄輕生之念。有時(shí)候朕會想，母后也許本不想自縊，會不會有人在她心上推了一把？”

    裘后的死，明里暗里，都有人推了一把：“啟稟陛下，施大人早已查明，當(dāng)年庶人于氏曾給皇后寫過一封信，信中詳陳娘娘被迫退位的真相，并一再教唆皇后自裁。且在娘娘自縊之前，夷思皇后的宮女蘇燕燕也曾去歷星樓拿回一對玉瓶。”

    高曜道：“于氏志在復(fù)仇，陸后意在奪子，她們想逼死母后，都說得通?？傻览硗ǎ灰姷镁褪侨康氖聦?shí)。朕總覺得，或許還另有旁人。”

    眾人都以為蘇燕燕是陸皇后的宮女，殊不知，她口舌中攥著的是熙平的催命符。想來高曜已起了疑心。才這么幾年，那些秘密就掩藏不住了么？轉(zhuǎn)念一想，他與柔桑朝夕相處，倘若柔桑不小心露出破綻，以高曜的聰慧，怎能毫無察覺？我佯為驚異：“陛下何出此言？”

    想是我的口氣太過急促與生硬，高曜投向我的目光中頗有疑色。他怔了一怔，欲言又止，千萬重疑心化作一道似有若無的嘆息，像黃昏中遲緩沉重的宮門慢慢合起：“朕閑來猜測罷了。不必當(dāng)真?！?/br>
    我的心本已提到了領(lǐng)口。高曜忽然收回所有的話，宛若一道軍令撤回了十匝重圍，莫名的風(fēng)平浪靜讓人透不過氣。我嘆道：“思幽皇后崩逝前，除卻陛下，最親近之人便是微臣。若說有誰在娘娘的心上推了一把，也當(dāng)是微臣。當(dāng)年先帝便曾這樣以為，所以將芳馨、綠萼和小錢三人送去掖庭受審。”

    高曜忙道：“你別多心，朕并無此意。朕知道絕不可能是你。當(dāng)年于氏加害母后，若換了別的罪狀，以你的心性，怎會與她絕交？又怎會見死不救？”

    高曜只說對了一半。倘若當(dāng)真是錦素逼死了裘后，即便絕交，我也會盡力保全她的性命。可惜事實(shí)并非如此。高思諺和施哲迫切需要查出真相，而我則需要有人代熙平去死，以盡快平息風(fēng)波。錦素便是這樣被我放棄的。

    我垂頭道：“假設(shè)之事，微臣也答不上來?！?/br>
    高曜嘆道：“罷了！說到底，母后是為朕而死，是誰在她心上推了一把，本來也無關(guān)緊要?！?/br>
    高曜顯然已經(jīng)生疑，只是無憑無據(jù)，他不愿明言。我忙道：“陛下自幼立志成為明君，是為了實(shí)踐治國的抱負(fù)。如今海晏河清，國泰民安，關(guān)河寧定，四夷來朝，陛下的抱負(fù)早已實(shí)現(xiàn)。思幽皇后不是被誰在心上推了一下，也并非單為陛下，而是為了大昭天下的安定而舍身的?！?/br>
    高曜一怔：“這話未免牽強(qiáng)?！?/br>
    我微笑道：“帝王之家事即為國事。況且太宗皇帝棄天下時(shí)，西夏初附，民心未穩(wěn)，西北滇南，邊事不寧。多事之秋，宜賴長君。倘若少帝即位，情勢殊難預(yù)料?！?/br>
    高曜帶著勝者的寬和與興致問道：“如何難以預(yù)料？”

    咸平十九年二月初二夜，彌河畔的村屋之中，笑談隨彌河水傾入渤海，“遠(yuǎn)有唐太宗廢殺太子建成，近有廢驍王起兵謀反之事。殿下的弟弟們，都還小呢?！碧铺诶钍烂衽c廢驍王高思諫都曾在玄武門起事，若是高曄或高晅即位，只怕朝中又要經(jīng)歷一次“玄武門之變”了。

    我淡然一笑：“青州村語，陛下曾記否？”

    高曜眉心一動：“玉機(jī)的話，朕永志不忘。”

    下了明樓，高曜獨(dú)自一人在當(dāng)年手植的桐樹下坐了許久，誰也不知道他對裘后說了些什么。方臺邊散落著高曜守陵時(shí)所居住的幾間小屋，還保持著茅茨土階的模樣。少府幾次提議擴(kuò)建成行宮，高曜都沒有同意。

    午后，高曜在從前的臥室之中小睡片刻，起身后便一直在簡陋的書房中盤桓。書房中放了幾套發(fā)黃的竹案竹椅，掛著先圣孔子的像。高曜指著上首最大的一張書案道：“這里是夫子坐的地方。”又指著右手第一張小書案，“當(dāng)年朕就是在這里讀書的，從這扇窗望出去，就能看見母后的陵寢?！蔽翼樦哪抗馔?，窗中現(xiàn)出明樓一角，被西斜的日光照得蒼白。倘若沒有明樓，確是能看見裘后的墓。高曜又指著對面的兩張小書桌，“修平君當(dāng)年便是坐在那里，蕓兒坐在那里?！毙奁骄闶莿㈦x離，出宮后嫁與秘書郎宇文君山，高曜登基后得封。五年前我在謹(jǐn)身殿的宮宴上，還曾與宇文君山有過一面之緣。

    黃土夯實(shí)的地面依舊凹凸不平，書案的四腳深深陷入。桌沿被磨得發(fā)亮，泛著溫涼的光。這一切我都再熟悉不過，在仁和屯為父親守墓時(shí)，也是這樣的光景。我微笑道：“雖然清苦，卻也安寧。”

    高曜笑道：“朕那時(shí)從未想過修平君竟肯隨朕一道來這里過苦日子。那些年若沒有修平君一道相伴讀書，日子便無趣到極點(diǎn)了?！?/br>
    我笑道：“修平君乃是陛下的侍讀，自然要隨侍在陛下左右?！?/br>
    高曜道：“自朕出宮開府，便很少再見修平君。她成婚后，更是不曾會面，只在冊封那一日進(jìn)宮謝過恩。倘若不來此處，朕都快要忘記，朕曾經(jīng)還有這樣一個(gè)侍讀。再過幾日，她便要隨夫君去荊州，恐怕再無相見之期?！?/br>
    我奇道：“荊州？”

    高曜笑道：“不錯(cuò)，朕已授宇文君山為荊州大都督府長史，接替原長史吳珦。”

    宇文君山自入仕便一直在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