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長腳長，天羅地網(wǎng)地將我困在桌角，扯下我大衣上的拉鏈。一只貓嗷嗷叫著就跳了出來。她跟著尖叫了一聲，喝令我把它丟出去。那時，祖父正躺在搖椅上看報，斷掉的手掌吃力地將報紙翻過去。他漫不關(guān)心地朝這邊看了一眼，說：“就讓這小家伙留下吧，就當(dāng)老天送了個朋友給他嘛?！毙∝埩袅讼聛恚惆槲乙恢钡匠踔挟厴I(yè)。它死去的那天，我抱著它睡過的紙板箱從家里跑出去，蹲在路邊哭了一個下午。鹿男的出現(xiàn)，總會讓我想起那只貓。盡管他是頭發(fā)育良好的公鹿，而且一下就能把我頂?shù)帽尺^去。

無論如何，鹿男就這樣進(jìn)入了我的生活。后來，我逐漸發(fā)現(xiàn)，除了體型過于龐大外，他并未給我?guī)硎裁绰闊?。白天我出門上班，他出去覓食。晚上他變成人，會盡量幫忙做些家務(wù)，打掃清潔。不過，他終究是不諳世事的動物，很多事情還得慢慢□□。當(dāng)然，為了排遣寂寞，我倒是很愿意在這上面花點時間。

首先，我得教他識字，得讓他能夠地地道道地說話。我從侄子那兒借了兩本小學(xué)語文書，一個字一個字教他念。又買了一沓方格簿，給他練字。鹿男學(xué)會寫的第一個詞是“快樂”。當(dāng)時他問我：“什么是快樂呢？”我想了想，說：“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就叫快樂。”諸如此類的問題還有很多，什么叫“邪惡”，什么叫“哭”，什么叫“笑”….為了幫助他理解，我不厭其煩地將這些詞匯具體化：李三這類人就代表邪惡；第一次見到你，還有每天出門上班時，我就想哭；現(xiàn)在，每天下班回到家，你在門口等我，我臉上的表情就是笑。

周末晚上，我們呆在客廳里，一塊兒看書。我把腳架在茶幾上，銜著半支煙，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本雜志。他把臉埋進(jìn)一本皺巴巴的課本里，用手點著字，吃力地念：“我愛我的母親，我愛我的父親，我愛我的祖國——”念到這兒，忽然抬起頭問：“那我們算什么呢？”我想了想，說：“朋友?！彼读艘宦?，提筆在上面沙沙寫了一通。我湊過去瞧了瞧。他在下面補了句：我愛我的朋友。

不久以后，我在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不少好處。比如說，當(dāng)他變回鹿時，那對神氣的獸角可以充當(dāng)書架用。我看書時有個惡習(xí)，只看主謂賓，不看定狀補，因而老是看得飛快。看完一本，就塞進(jìn)兩支鹿角間，最多一次可以塞五本。有時它會不耐煩，把書從頭頂上甩出去。此外，它的皮毛也很舒服，比被褥和沙發(fā)要柔軟多了。午歇時，我喜歡讓他躺到沙發(fā)上，然后把腦袋擱在它肚子上，呼呼大睡。它的胸膛在我腦袋下一起一伏，四只有序運轉(zhuǎn)的胃袋不時地突突跳動兩下，如同有四個小孩在里面打鼓。

鹿男在言語和家務(wù)上的遲鈍并沒有挫傷我的耐心，接下去的日子里，我嘗試著讓他接觸更多事物：音樂、球賽、象棋、自行車、電動游戲….并很快發(fā)現(xiàn)，他在電動游戲上有著異乎尋常的天份。我在一本小冊子里密密麻麻記滿了防御、進(jìn)攻和升級裝備的竅門。他卻根本用不著這套。只要拿起遙控器，準(zhǔn)就能贏。從那以后，他的生活除了覓食和消化外，又多了件事兒：幫我升級。每升一級，就有一袋蘋果吃。這招很湊效，很快我的賬號就滿級了。我把它賣出去，賺了不少錢。

然而，令人沮喪的是，在走出山林、與這個社會短暫接觸之后，他也學(xué)會了人類的狡猾。我含辛茹苦地教會他認(rèn)字、教他如何說話交談，他卻反過頭，狠狠咬了我一口。那天晚上，我泡完熱水澡，躺在床上玩手機。他像鬼一樣飄到門口，一言不發(fā)陰森森地看著我，嚇得我呼啦一下跳了起來。我問他：“你干嘛！”他說：“你出來好么，我們得談?wù)劇！蔽腋娇蛷d里，茶幾上放了兩杯熱騰騰的巧克力，一只杯子下面壓了張紙。當(dāng)時，我的小心臟就撲撲跳了起來。此情此景，我記憶尤深，不忍追憶，從前考了鴨蛋，我媽就是這么來的….

坐下來以后，我剛把手伸向茶杯，他就從杯子下面抽出紙片，聲情并茂地念道：“你要不幫我支個窩，就休想拿我當(dāng)書架使；不給蘋果，就沒有暖哄哄的鹿肚子睡了；每周都得去郊區(qū)兜兜風(fēng)！不然，你的副本我不打了！”說完，他他媽的還莞爾一笑，一路把杯子送到我鼻子底下，真心實意地給我壓驚。

我恨得滿嘴嚼牙，卻不得不一一滿足他的要求。不消多久，我那七十平米的寒舍里架起了一只用藤樹樹條編成的碩大無朋的鹿窩，微波爐大小的冰箱里塞滿了蘋果，每個禮拜天，一大早就要帶他出門，因為等乘車到了郊區(qū)，他正好變成鹿，可以滿山蹦達(dá)了。我呢，只能干巴巴地蹲在公路邊吃煙屁股，還不時被蚊蟲咬上兩口。有那么一兩次，他跑來叼住我的衣角，叫我一塊兒玩，我沒好氣地甩手大叫：“誰要和你玩！去去去！”它便以一種“愛玩不玩”的神情對著我，哼哼兩聲，又跑遠(yuǎn)了。

除卻這些可有可無的不愉快，不知不覺中，我比從前更多地微笑了，每天思考的問題也不再局限于如何應(yīng)付李三、怎樣編織理由不去上班，轉(zhuǎn)而變成了明天該怎么教鹿男嗑瓜子、打牌、用微波爐加熱食物….不可否認(rèn)的是，我開始期待第二天的到來，下班后我不再四處亂逛，而是一頭鉆進(jìn)電車，豎起耳朵聽列車員報站。

與此同時，鹿男的生活也面臨著翻天覆地的扭轉(zhuǎn)。之前，還在山林里的時候，同其他小鹿一樣，他每天能做的事兒，無非是白天乖乖地呆在溪流邊上休憩，晚上出來活動活動。可眼下，鋪展在他眼前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他很快發(fā)現(xiàn)，人們總有干不完的事兒、說不完的話。白天，他們會為了一些無趣的話和事情努力大笑，到了夜晚，卻冷不防地為了點小事兒而失聲痛哭。街邊的櫥窗里堆滿了稀奇古怪的食物，隨著季節(jié)交替人們會更換他們的“皮”。人與人之間總有發(fā)生不完的矛盾、也會建立起紛繁復(fù)雜的聯(lián)系。陌生人的生死離別在報紙和電視屏幕里輪番上演，而家人的面容與聲音卻只能通過照片和電話傳達(dá)….當(dāng)我懷著驕傲與家丑不可外揚的復(fù)雜心境，向他引見這個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廣袤世界，并竭力使他享受其中的種種好處時，卻無力回避流竄于各個角落的衣衫襤褸的乞丐、窨井蓋上蛆蟲般的煙頭、運河上若有似無的尿sao味兒，和電車?yán)餆o處不在的由推搡引發(fā)的爭吵和咒罵。我無時無刻不與之擦肩而過，卻在今天才感覺到扎眼。所幸的是，鹿男首先被它光鮮迷人的一面吸引住了，根本無暇顧及到這些。

有一天，他問我：“之前，晚上你都干些什么呢？”我苦思冥想了一會，回答說：“有很多，比方說，打游戲，看書，看球賽，去酒吧找朋友買醉?！彼选百I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