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小姐，您這衣裳怎么臟了？”平日伺候顧真真的小婢女被她背后的泥污嚇了一跳。

她背上的泥污是在與那個男孩打架時(shí)，被地上融了的雪水給染污的。

許攸正要說幾句話搪塞過去，顧真真卻搶先說道：“今日在城郊遇著一個老婆婆，她說她從鄉(xiāng)下走來，一路上累得很了，附近又沒有歇腳的地方，地上都是冰雪，我便將外衣脫下來給她墊在地上坐了。等她歇息夠了，我才把衣裳撿起來穿上。”

說罷，她面上露出一副“助人為樂，舉手之勞，不必夸我”的神情來，但那些婢女家仆聽她說完，也不去思考她話中的紕漏，一個勁兒地夸她人美心善，世間活菩薩云云。

許攸心里直樂，這丫頭撒起謊來，還真是一套一套的，伸手拍拍她發(fā)頂：“行了，回房去換衣裳罷，不然該著涼了。”

“好，”顧真真朝許攸露出一個笑臉來，“許哥哥，你先去飯廳等我。”

“知道了。”許攸答應(yīng)她一聲，便向飯廳走去，只是還沒進(jìn)門，就聽到飯廳里傳來兩人交談的聲音，一道是顧瀟的，另一道……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應(yīng)當(dāng)是今日所救那紅衫少年的聲音，不過，他怎么會在這里？

春山醉（七）

許攸心里雖是疑惑，腳下的步伐卻沒有停頓，抬腳邁入門檻，入目的便是那一藍(lán)一紅，對坐飲酒，淺談低笑。

許攸記得顧瀟清晨穿的是一襲白袍，現(xiàn)下卻是換了一身深藍(lán)色的錦袍，袖口及衣襟處皆用銀色絲線繡著淡雅的流云紋，露出的雪白中衣，領(lǐng)口也用黛色絲線繡著一行萬字紋，深紅的腰帶上則是嵌著一顆圓潤的寶石，一身行頭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出了顧瀟溫潤清雅的氣質(zhì)。

嗯，看起來而已。許攸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顧瀟是什么人，他從前不知道，現(xiàn)在難道他還會被他的外表所蒙騙么？

而他對座的少年，上半張臉雖被詭異的面具遮掩著，但一雙被酒水浸濕的紅唇，以及衣襟微敞，露出的白玉般的肌膚卻足以讓人想象出這少年不俗的容貌。

“許兄，你回來了，”顧瀟請?jiān)S攸在自己身旁落了座，斟了一杯酒擱在他面前，“這是我好友，裴皓商。裴谷主，這便是許攸?！?/br>
許攸心下摸不準(zhǔn)顧瀟是否知曉他與這裴皓商見過一面，正不知要如何開口，就見裴皓商朝他舉起酒杯，笑容有些羞赧：“許大哥，我敬你一杯?！?/br>
顧瀟眉頭一動，他可從未見過裴皓商這副模樣，心中雖有幾分不解，但他向來不是多管閑事之人，自然沒多大興趣去探究他這舉動的含義。

更何況當(dāng)初在樹林里救下許攸時(shí)，他臉上皆是瘀傷，想來裴皓商也沒有看清他的面容，而顧瀟并不打算告訴裴皓商面前的許攸就是他當(dāng)日所救之人。

許攸見裴皓商沒有提到今日的事，也沒有多想，舉起酒杯道：“請?！毖援?，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擱下酒杯，發(fā)覺裴皓商面具下的那雙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眸中映著屋內(nèi)燈火，如綴著兩枚寶珠一般，靈動閃耀，許攸有些不適地皺起了眉：“裴公子，有事？”

裴皓商忽然站起身，坐到許攸身旁，伸手覆上了許攸那放置在桌上的右手手背：“許大哥，我一見你，便覺得親切，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莫非，這是你我前世所修的緣分？”

許攸不知道裴皓商這是在演哪一出，心道：這不是廢話么，今日見過一面，不眼熟才怪。

面上卻擠出一絲微笑來：“是么，我見你也覺得親切，想來真是緣分了?！闭f完，不動聲色地把手抽了出來，縮回袖子里。

他可不習(xí)慣同男子如此親近。

裴皓商見許攸把手收了回去，眼底立刻浮現(xiàn)出受傷的神情，語氣有些委屈地叫了一聲：“許大哥?！?/br>
許攸尷尬地咳了咳，往裴皓商碗里夾了一筷子冬筍：“吃飯罷，有什么事，可以邊吃邊說?！?/br>
裴皓商并不動筷，撐著下巴望著許攸：“將來若是有機(jī)會，我?guī)闳ノ业钠咴鹿扔瓮妫貌缓?？?/br>
“七月谷？”許攸夾菜的動作頓了頓。

顧瀟知道許攸不是江湖中人，便給他解釋道：“七月谷地處洛清江的源頭，谷內(nèi)沒有四季，一年到頭皆如人間七月一般氣候怡人。”

七月流火，天氣轉(zhuǎn)涼，夏天的悶熱散去，冬天的寒冷未至，不像九月秋那樣干燥，也不似三月春那樣潮濕。谷中生長著四時(shí)不謝之花，八節(jié)長春之草，整個七月谷花草繁盛，卻不顯得擁擠俗氣，說是神仙住的地方也不為過。

許攸一聽，心上一動，嘴上便答應(yīng)了下來：“真有這么好？那我定是要去看一看，才不枉活此一生?！?/br>
顧瀟見裴皓商對初識的許攸這樣熱情，也只當(dāng)他是少年心性，想捉弄捉弄許攸，找找樂趣，沒想到裴皓商卻說：“那等這年一過，我們就啟程罷？”

許攸巴不得能借助外力逃離顧府，正要開口答應(yīng)，顧瀟卻搶先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罷，不必如此著急。”

“唔，也是，還是等過完年再說好了?！迸狃┥套鄙碜?，目光炯炯，“噯，顧瀟，我的游仙呢？”

在一旁候著的顧問一聽，立馬繞到廳后取來兩壇沒拆封口的酒壇來：“在這兒呢，裴公子，兩壇游仙，前些天剛?cè)堧[洞求的，您嘗嘗夠不夠香醇？”說完，他將布塞拔了出來，一一給桌前三人的杯里滿上。

裴皓商淺酌了小半杯，稱贊道：“果然是舍道和尚釀的酒，香純?nèi)缬奶m，入口甘美醇和，尾凈余長，真是世間難得的好酒，可惜世人只愛那價(jià)高名盛的官家酒，不愛這低廉醇厚的江湖散酒?！?/br>
顧瀟并不嗜酒，但也跟著附和了兩句：“世人愛那官家酒，皆因喝了那酒，心中便以為自己與官家人一般身份高貴，卻不曾意識到那是在自欺欺人罷了?！?/br>
裴皓商余光瞥見許攸自嘗了第一口酒之后，便怔怔地望著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就用手肘拐了拐他：“許大哥，你可是覺得這酒太烈了？”

這游仙酒對于嗜酒之人而言，并不算烈，但若是入了那不善飲酒的人喉中肚里，便辛辣難當(dāng)。

許攸回過神來，搖搖頭：“這酒的確是上品?！敝皇撬幻靼?，為何一直沒人告訴他，他從小喝到大的酒居然還有“游仙”這么一個名字，而且還是一個和尚所釀？

他陪著二人又飲了幾杯，便托詞困倦，起身回房了。顧裴二人只當(dāng)他不勝酒力，也沒有強(qiáng)行留他下來喝酒。

到了房中，許攸取出紙筆，憑著記憶在紙上畫下了洛清城中的街道巷路，然后在心中記下了一條最短，也最隱蔽的路線，只等有機(jī)會試著去走一遍，確認(rèn)周遭情況，以求萬無一失。

“公子，奴婢給您送熱水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