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在歧關(guān)見到的那個不可一世的慶侯，酆獄出來后的他，有種洗盡浮躁之感，渾身透著玉石般的沉靜光澤。如果此刻這個男人能重新手握大軍，恐怕鳳岐未必是他的對手了。

“如果我告訴你，二十年前，你兄長棲桐君并非王師伏殺，你是否還想摧毀鎬京？”荒原客不得不放出一些訊息。

陸長卿果然神色微變。然而僅僅一瞬，他便又恢復(fù)了平靜。

“荒原前輩與鳳岐國師說的一樣，這話他念叨了這么多年，卻沒拿出一點證據(jù)。如果仍是替重光曄脫罪的老生常談，就不必再提了吧。”重光曄乃周文王名諱。

荒原客道：“我?guī)闳ヒ粋€地方，需要半月的馬程。這個地方，你務(wù)必親眼看看?！?/br>
“晚輩這段日子不便隨意走動，前輩所說之處，待過些時候再去不遲?！?/br>
“我說的那個地方，是你兄長的葬身之處?！?/br>
陸長卿瞳仁猛然一縮，“你說什么！”

話分兩頭，陸長卿在吳越鬧出些動靜后，江浙一帶民間便傳出了“狴犴令主”的俠名。原來江浙沿海賊寇橫行，他的部分黨羽藏身于江湖之中，奉命做了不少清剿賊寇，保護漁民的事。當(dāng)?shù)厝瞬恢@股勢力出自何方，但見他們行事后均在顯眼處留下狴犴古獸的印紋，是故當(dāng)?shù)厝丝诳谙鄠魉麄兪轻砹钪鞯拈T下。

這事傳到探驪宮鳳岐的耳朵里，他的目光又深沉了許多。

謝戟一邊為他拍背，一邊道：“狴犴令主不過是江湖人給的混號，師父卻對這個人格外留意？”

“傳說神獸狴犴性格剛直正義，能為民仗義執(zhí)言?？瓤取兵P岐斷斷續(xù)續(xù)咳嗽著，“當(dāng)年棲桐君便是取了這個意思，將他獨創(chuàng)陣法定名為狴犴陣……咳咳……歧關(guān)大戰(zhàn)前，我將它教給了慶侯?！?/br>
謝戟遞給鳳岐一杯水，伺候他喝下，卻見一縷血絲染紅了杯口，化入清水中。他心里忽然就覺得這血紅得駭人，眼前這人的生命就要這樣一絲一縷地流走。

“鎬京那邊得了消息，慶侯他就在吳越一帶。”鳳岐放下杯子，輕輕揉了揉緊蹙的眉心。

“師父懷疑這個狴犴令主就是慶侯？那么他做的這些事，大概是要收買人心了。只是這樣太過大張旗鼓，他就不怕王派人圍剿么？”謝戟道。

“所以，這件事沒那么簡單?！兵P岐嘆了口氣，他輕輕撫摸著玄金杖頭沉睡的鳳鳥，指腹感受著玄金材質(zhì)的堅硬，“無論如何，川蜀這一趟我們還是要走的?！?/br>
川蜀的攀西，江湖中流出的玄金武器大都出自此地。鳳岐前半生設(shè)計了慶弓、祝弩，如今卻不滿足于此。在這個一上戰(zhàn)場就是血rou拼搏的年代，擁有強勢的兵器就等于已經(jīng)贏了一半。而強悍的武器并不在于真正的使用，而在于造勢。正如他對公子留深所講的用勢而非用力一說，威懾比廝殺的價值更大，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乘的戰(zhàn)略。

鳳岐面無血色，唯有兩眼神采如故，謝戟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好兆頭。鳳岐失去了陸長卿，做什么都顯得過于激進，不惜性命。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情況，本該臥床休息，如今卻不聽人勸偏要進那山路險惡的川蜀，恐要客死他鄉(xiāng)。倒不如去吳越山清水秀的地方，最后再見一見那慶侯也好。謝戟憂心之中竟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鳳岐果然不聽人勸，帶了探驪宮中十余個高手，悄無聲息地驅(qū)車朝川蜀去了。鳳岐脫下紫綈袍，換上粗葛布衣服，扮作行路商旅，避人耳目。

行了幾日，又是黃昏，斜陽下遙遙望見遠(yuǎn)處一間草屋。謝戟令人停車，對鳳岐道：“過了這戶人家，就進川了?；男U之地，恐怕沒有好歇腳的地方。我們不妨請求主人，在此借宿一晚。”

謝戟下車敲開草屋的門，與里面農(nóng)戶說了一番，便扶著鳳岐下了車。草屋的主人是個年輕小伙子，只當(dāng)他們是商賈，笑道：“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幾位客人坐一坐，等我爹爹回來，咱們好好吃頓飯?！?/br>
“主人家，請問前面山路可還好走？”謝戟問。

“前面這路可不好走，盤山小道，一邊貼山，一邊就是江水，同時過兩輛馬車都過不去呢！”小伙子說完，又回灶房去張羅晚飯。

鳳岐坐了一天車，見此處風(fēng)景秀麗，便讓謝戟推著他到溪水邊去。夕陽斜照著青石和小溪，流水潺潺，光線便在水波中跳躍閃爍，晃進人的眼里。只有這在青山綠水之間，鳳岐才能吐一吐心中的失意。

溪水邊的大石頭前盤腿坐著一個老者，面前擺了一副棋。他全神貫注地研究著棋局，看也沒看鳳岐他們。鳳岐心生好奇，令謝戟將他推了過去。

老人鶴發(fā)童顏，自有一番仙風(fēng)道骨。鳳岐也不語，只細(xì)細(xì)端詳著棋局。須臾，他用削蔥般的手指夾起一枚棋子，在棋盤上落下一子。

那落子時的手勢優(yōu)雅而穩(wěn)重，老人瞬間已知此人絕非尋常商旅了。

老人也隨之落下一子，二人便不言不語，你來我往的下起棋來。中途老人的兒子跑來兩趟叫他吃飯，他也置若罔聞。

鳳岐那邊初時便是一手殘局，只是他棋力不俗，二十子之內(nèi)，硬是扳成了平局。若非對手也是棋力精湛之輩，恐怕早已輸在他手上。又過了幾手，老人落子鏘然有聲，淡淡道：“客人，你輸了?！?/br>
鳳岐閉目道：“我輸了?！?/br>
他在風(fēng)中凍了許久，此刻臉色更是灰白?；蚴鞘茌斊宓倪@一激，他咳嗽起來，胸口劇烈一痛，竟將一口鮮血噴在了棋盤上。

白色的棋子染了血，紅得觸目驚心。

“師父！”謝戟脫下棉衣就裹在鳳岐身上，“輸贏不過一盤棋，你怎么……”

老人道：“客人你拿到手里的本就是一盤殘棋，能下到這種程度，已經(jīng)是力挽狂瀾。老夫在此擺棋四十余年，客人已是我見過最高明的一個了?！?/br>
“客人把輸贏看得太重，其實又何必。”老人道，“我比客人癡長不少，客人形容枯槁，我卻面色紅潤。恐怕是因為我每日下棋釣魚度日，從不執(zhí)著于是非成敗，而客人卻日夜cao勞，嘔心瀝血?！?/br>
“是是非非、生生死死，最后都化為虛無，順其自然便是了。”

“想不到山野之中，竟有如老丈這般通透之人。是晚輩眼界狹隘，今日受教了?！兵P岐仍是虛弱，卻溫潤一笑，讓他的病容也煥發(fā)出動人的神采。

即使是鳳岐這樣站立在時代巔峰的人，也不能預(yù)測出這個時代的未來。他也不會想到，就在他死后的二十年里，無數(shù)才華橫溢的思想家們?nèi)缬旰蟠汗S，從山林間、城市里脫穎而出，成為影響這個時代這個國家的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而千百年后的世人將把這個時代稱為百家爭鳴的崢嶸歲月。

老者朝他拱拱手，對著青山長嘯兩聲，收拾棋盤回草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