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想見的那個人。

但是沒有。

沒有他熟悉的想見的人。

那些所有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的陌生面孔，一張張如同覆蓋著僵硬的表情的面具，憤怒的微笑的，憎恨的討喜的，一張張面孔像牢牢粘在小丑臉上的面具，它們出現(xiàn)在他的周遭，以各種各樣的角度環(huán)繞著他，注視著他。

不，不……

季遲這樣想。

他沖到了吧臺之前，他焦急地詢問他要找的人的行蹤。

但吧臺后的酒保一臉迷惑，他詢問道：“你在說什么？你會說英文嗎？”

不，不，不……

季遲這樣想。

他連比帶劃，結(jié)結(jié)巴巴地形容陳浮的長相，他好像在這突然之間失去了這么多年來的知識與語言能力，在說到東方人的時候，他只懂得說“黑，黑”，在形容陳浮長相與身高的時候，他也只會說“高，漂亮”。

那是誰都聽不懂的形容。

酒保耐心地聽了好久，好像終于有了模模糊糊的概念。他猶豫地看了一下酒館之內(nèi)，而后對季遲說：“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走了?！睘榱朔乐辜具t聽不明白，他還做出了一個向外走去已經(jīng)離開了的手勢。

季遲當(dāng)然明白。

沒有人比季遲更明白。

他現(xiàn)在明白，當(dāng)年也能夠明白。

但是世界上的任何人在同樣的時候，都寧愿自己永遠(yuǎn)不明白。

所以那樣的聲音在季遲心中更大了。

它大聲地否定，用重重地聲音一連說道：

不，不，不，不！

那是理智的聲音，是生命的聲音。

它在季遲心中與腦海中同時響起。

季遲轉(zhuǎn)身離開了酒吧，他在跑出去的時候被椅子扳倒，跌在地上，塵土占滿他的面孔與雙手。但受傷的人完全沒有知覺，他從地上爬起來，快步離開了這昏暗之所。

就在季遲離開的那一刻，酒店內(nèi)部的一扇門打開了。

陳浮從木門的后邊走了出來。

光影在他臉上折射出晦暗難辨的色彩。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時候是什么想法。

這也許真是命運(yùn)所開的玩笑。

一個不太友好的玩笑。

剛才的事情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

在季遲離開之后，酒館里的所有人又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那樣繼續(xù)自己的交談。

只有陳浮站在酒館之中，看著那還微微晃動的木門。

他跟著走出了這個酒館。

他能夠在人群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季遲的身影。

他看見對方進(jìn)了這附近的每一家店，攔住每一個人，用就像剛才在酒館里那樣結(jié)結(jié)巴巴，含混不清的形容來尋找他的行蹤。

他遠(yuǎn)遠(yuǎn)地聽不見他們究竟在說什么。

但是每問了一個人，季遲的身影和神態(tài)看上去就更彷徨而無措。

他在這單獨的一條街道上來來回回地走著，腦袋四下轉(zhuǎn)著，似乎不死心地想要從什么之前沒有注意的角落找出陳浮來。

陳浮記不起過去究竟發(fā)生過什么。

不管是第一次見到季遲，還是現(xiàn)在再見到季遲。

十歲之前的世界一片空白。

所有的過去，包括季遲的，包括他mama的，都是從資料上被了解，被掌握。

但現(xiàn)在，那些本來出自另外一個人嘴里，出自冷冰冰資料的東西……好像有一些東西，突然從他生命中缺失的那一塊角落浮現(xiàn)出來。

它們截然不同。

不管是地點，還是主人的年齡，還是事件。

但它們又一模一樣。

季遲在人群中尋找著他生命中僅存的那個人。

大的人和小的人重疊在一起。

國外的街道與國內(nèi)的街道重疊在一起。

事情與事情模糊了，而目的與行為卻完全相同。

陳浮意識到自己或許被季遲帶入了那一他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時間與地點。

時光因老舊而泛黃，聲音因沉重而喑啞。

周圍那么多人。

人群來來去去。

小小的孩子在人群中用力地尋找，找不到任何人。

他在人群中詢問每一個過路的人，他說“黑色的頭發(fā)，黑眼睛，這樣高，比我漂亮，叫陳浮?！?/br>
有些人搖搖頭走了。

有些人告訴他這里剛才發(fā)生了車禍。

還有些人說都已經(jīng)走了。

不知道，都已經(jīng)走了，這里發(fā)生了車禍。

他還是繼續(xù)尋找，穿梭在人群中，來來回回地走著每一個角落。

沒有結(jié)果。

沒人能告訴他任何事情。

他再也沒能見到等待自己的，自己等待的人。

舊時光褪去了它的顏色。

吵嚷的聲音與擁擠的人群再一次出現(xiàn)在眼前。

陳浮站在一個小小的巷子。

他和季遲其實只隔了一條街道。

只要他轉(zhuǎn)一個身，他們就能夠碰面。

但是太多復(fù)雜的情感在這時候?qū)⑺i在原地。

并不只是回不去與逃不掉的過去。

他在原地等了季遲一個上午的時間沒有離開，季遲始終沒有出現(xiàn)。

他隨后離開了五分鐘。

僅僅五分鐘。

季遲趕到了，他們錯過了。

所有精心粉飾的，再一次被掀開暴露。

無法遺忘與無法欺騙的重見天日。

最重要的起源浮出水面，生命中的所有被一同貫連。

過去是季遲站在他的背后看著他前行的身影，現(xiàn)在是他站在季遲的背后看著季遲尋找的蹤跡。

一樣的五味雜陳。

生命真像一個圓。

起點與終點在不同的空間與時間上下交疊。

陳浮放置在口袋里的手機(jī)在這個時候響了。

他低下頭看了一眼。

是季遲的電話。

他們約好了在見面之前不互相聯(lián)系，因為想將所有的驚喜放置在見面的那一刻。

他們沒有約好真正見面的地點，因為這一條街上會見面的地方只有唯一一個。

季遲遵守著所有約定找來了。

他只是……遲到了一會兒。

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手機(jī)只開了震動，被來電點亮的屏幕一直在陳浮眼前搖晃。

陳浮閉了一下眼睛。

他的世界好像也跟著這一方小小的屏幕一同搖晃。

他沒有掛掉，但也沒有接起來。

他將手機(jī)拿在手上，看著對方一次又一次，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過來，直到將手機(jī)最后的電量耗盡。

屏幕在一閃之后陷入黑暗。

陳浮將手機(jī)收入口袋里。

他靠著墻想。

他和季遲，到底是兩條相交卻終究要分離的線，還是緊緊纏繞在一起，傷害彼此的太過痛苦的藤蔓？

沒有答案。

陳浮又想。

我為什么不走上去？

我應(yīng)該走上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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