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和李瑯玉站在院子中，似乎在談著什么。

“元宵那天和蘭蘭一起出去看看吧，你應(yīng)該很久沒看過了?！?/br>
他確實是很長時間沒見過北平的元宵節(jié)，走一走也好。

程蘭上次跟他提及的旗袍已經(jīng)定做好了，她本來想親自去探望下徐桂英，被李瑯玉以其他理由推脫了，那徐婦人估計此刻早就離開了北平。旗袍大小是按白靜秋的標準給的，布料質(zhì)感很好，李瑯玉擇了一個時間捎給白靜秋，沒有多待，心里仍然揣著愧疚。

而這一轉(zhuǎn)眼，日子便走到了正月十五。

程蘭走在外面很是愉悅，李瑯玉被她拉著，勉強打起精神。程翰良讓他倆早點回來，傍晚很有可能要下雪。北平的整條街都掛滿了紅燈籠，一些老字號招牌店精心挑了牛角燈或紗燈懸上，小孩子喜歡圍在燈下，看上面描繪的彩圖故事。撥浪鼓和面具是賣得最多的，餑餑鋪和茶湯鋪在搖元宵，李瑯玉在南方時曾過過幾次正月十五，也是在那會才知道湯圓餡竟然有咸的，包著菜rou。豆沙和芝麻稍顯甜膩，程蘭買了碗山楂餡，粉白面筋團子上點了梅花圖案，瞧上去模樣可愛。

李瑯玉起初只是走馬觀花看看，后來不免慢下腳步，還是回來好，什么都是原滋原味，被市井的吆喝聲所感染，他也覺得心境慢慢明暢。

從餑餑鋪里走出來時，有人喊他名字，李瑯玉回頭望去，發(fā)現(xiàn)是賀懷川。他拿著一袋紙裝板栗，未走近便聞到里面的油爆香味。

李瑯玉不由露出笑臉，他向程蘭介紹賀懷川，舊日朋友，海外學(xué)醫(yī)，十月左右回的國。三人去了間茶館，坐下來談南論北。

賀懷川生得斯文，穿著考究，應(yīng)該是剛從學(xué)校里出來。大概常年與病癥打交道，又聽說程大小姐身體不好，便不由多問了點。

“程小姐平日吃的是哪些藥？”

“都是中藥，醫(yī)生說得慢慢調(diào)，有時天氣不好，也會嚴重。”

賀懷川斂著眼瞼，眉宇微皺，但也沒往下說。

李瑯玉對程蘭道：“他學(xué)的是西醫(yī)，平日與他聊天也沒見他對中醫(yī)有好感?！?/br>
賀懷川忙解釋道：“這你就冤枉我了。我外公是中醫(yī)，我爸也是中醫(yī)，只不過到我這里，中途改道，到現(xiàn)在我都沒少被他們罵?！?/br>
他說，學(xué)中醫(yī)時常常覺得很多知識得不到解釋，缺乏理論支撐的后果就是虛無縹緲站不住腳，何況最終還要用到人身上，這對生命實在不尊重。改學(xué)西醫(yī)心里會踏實很多。

李瑯玉道：“其實國人到現(xiàn)在都不相信西醫(yī)，與其說這是醫(yī)學(xué)之爭，倒不如說是政治之爭、利益之爭?！?/br>
程蘭有些好奇，問他支持哪種。

李瑯玉稱是西醫(yī)，后又補了句，梁啟超也推崇西醫(yī)。

賀懷川舒朗一笑，程小姐，他最喜歡的便是梁任公，這問題你問他沒用。

程蘭仔細想了想，“其實中醫(yī)并非全無道理，縱然它不是科學(xué)，但卻是經(jīng)驗技術(shù)，就像夸父追日?！彼蛄藗€比方，讓李瑯玉他們有些不解，“中醫(yī)治人，其實是一個人定勝天的過程，科學(xué)是死的，人是活的，路是通的，經(jīng)驗技術(shù)總會接近科學(xué)，甚至?xí)杏龈嗫赡堋Ｄ芰粝聛淼臇|西都是一種信仰傳承，就像梁任公被割錯腎后還在為西醫(yī)辯解，為的就是讓人相信，我不能因為我的病沒有治好，就去懷疑中醫(yī)。”

賀懷川覺得有點意思，他家里人平日說起這個問題，無非就是“數(shù)典忘宗”、“崇洋媚外”這幾個詞，聽多了，反而愈加抵觸。李瑯玉也突然記起來，程蘭似乎學(xué)的是文史哲學(xué)那一類。

三人坐到下午，程蘭突然提出想讓李瑯玉陪她去那船上看看，湖上有幾艘小木舟，專為元宵這天準備的，聽說將愿望寫在紙上，再放進塑料河燈里，送到水中央便能實現(xiàn)。李瑯玉興致乏乏，他想問一下前不久拜托賀懷川打聽的事情，便讓程蘭自己先去。

賀懷川從腰兜里掏出一些單子，都是馮家在各地的貨檢記錄，一比對，發(fā)現(xiàn)數(shù)目雖然相同，但前后重量都不吻合，想來中途有易貨的可能性，若是要查，還得去馮家。

賀懷川見他滿臉嚴肅，于是道：“今日見你發(fā)現(xiàn)跟往日有很大不同，是在程家出什么事了嗎？”

“沒有，只是有點小變更，不打緊?！?/br>
賀懷川微微鎖眉，“雖然我知你是為報仇，也能理解，但這程家也不像你所說的那般可惡，還有，程小姐也不是……”

“我知道！”李瑯玉突然打斷他，似乎被戳到什么，臉上現(xiàn)出氣悶情緒。他前段時間剛被白靜秋責(zé)罵，如今又被好友質(zhì)疑，覺得所有人都對他倒戈相向。

賀懷川中止談話，不再繼續(xù)，有些事情往往是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

他不打算插手，也幫不上什么。

兩人出了茶館，準備去湖邊，忽而瞧見前面圍了一堵人，人潮都往一個方向涌，還聽到敲鑼的在嚷：“落水了！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是個女的！”

“好像是程家小姐！”

“救人啦！”

……

李瑯玉心一驚，朝湖中央望過去，果然瞧見了人影，的的確確是程蘭，雙手撲騰著想要浮上來，大冬天里湖水冰涼，劃槳的船夫?qū)⒛緷{遞過去夠她，捯飭了半天也沒成功。

“快點來幾個人??！”

李瑯玉原本想過去，可邁了幾步，一個惡念突然鉆了出來。

程蘭萬一沒救成功會怎樣，萬一直接死在這湖里又會怎樣，她若死了，那程翰良是不是也會不好過，是不是也能體會到他當(dāng)初的心情？這是不是算報應(yīng)？

不過這么短短的一瞬，他停下了原本前進的步伐，心里沉甸甸的，像在與一條毒蛇對視，他動彈不得，久而久之，他變成了那條吐著信子的冷血動物。

幾個身體強壯的男人跳到了湖里，賀懷川也是大驚失色，拽著李瑯玉朝前，卻突然發(fā)現(xiàn)對方不為所動。

“你怎么了，程小姐落水了！”他提高嗓音，以為對方嚇懵了。

李瑯玉雙目由驚惶轉(zhuǎn)為閃躲，再到冷酷，他煞白著臉，握緊拳頭，胸口堵得發(fā)慌。人潮聲音愈來愈嘈雜，這為他的惡念找到了一個良好躲藏點。

他不知道冷汗已經(jīng)漫到整個后背，他只是退了一步，然后，一發(fā)不可收拾。

落荒而逃。

“李瑯玉！李瑯玉！你給我回來！”

賀懷川在他身后怒喊道。

可他什么都聽不到。

第33章百年枯骨恨難消11

日頭漸漸落下，東大街的吆喝聲穿過零零落落的收攤小鋪，李瑯玉貼著石墻，身子一點點蹲了下去，他氣喘吁吁，他慌不擇路，如同斷糧的馬騾直往懸崖上逼。

他不敢回望。

幾個路人陸續(xù)過來問他怎么了，他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