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的汪孚林很是鎮(zhèn)定，甚至不閃不避地正面直視著這位新任應(yīng)天巡撫。只見張佳胤似乎比汪道昆還要年輕幾歲，年紀同樣不到五十，下頜蓄著一叢短須，唇上兩抹髭須左右分明，相貌堂堂，官威十足。相形之下，陪坐下首的葉鈞耀雖說盡力挺胸直腰抬頭，可氣勢就要差多了。

    然而，這種場合就免不了就要跪一跪了。橫豎他對汪道蘊這個很不靠譜的便宜老爹都跪過了，此時也沒有太大心理負擔(dān)，可膝蓋才一碰到地面，他就只聽到主位上的張佳胤開口吩咐道：“本部院只是私下見你，這也不是公堂之上，你也不是犯人，無需多禮。再過來兩步，讓本部院好好看看。”

    一面如此爽快地免禮，一面卻還端著架子自稱本部院，汪孚林暗自哂然，卻立刻站起身來，依言上前兩步，保持著眼神微微下垂的恭敬態(tài)度。

    “你好大的膽子！”

    這驟然響起的低喝傳入耳中，汪孚林立刻稍稍抬起頭，用如假包換的疑惑目光看向了張佳胤。在他這無辜的眼神直視下，他清清楚楚地發(fā)現(xiàn)，張佳胤對他這種態(tài)度顯然有些意外，好半晌才板著臉問道：“格老大等三名太湖悍匪挾持葉縣尊，應(yīng)該做得非常隱秘，你又怎能提前知情，而且還有時間溜到廚房去預(yù)備白面？”

    “回稟張部院，那時候?qū)W生正好在縣尊官廨向兩位先生請教學(xué)業(yè)，聽說錦衣衛(wèi)來了，于是就乍著膽子溜到大堂后頭的屏風(fēng)，想要觀瞻一下赫赫有名的錦衣衛(wèi)是什么光景，誰知道卻發(fā)現(xiàn)他們疑似挾持了縣尊。故而學(xué)生思量之下，慌忙回去向夫人報了個信，又溜到廚房去要了一把面粉，找了把劍到書房里守株待兔……”

    汪孚林已經(jīng)把所有細節(jié)全都準備好，讓相關(guān)人等一遍一遍對好了口供，所以這會兒一開口，他索性就原原本本往下說，一直說到了自己怎么和丫頭碧竹如何趁人不備奮起反擊，最后把兩個巨匪斃于匕首和劍下。說完之后，他也不在乎張佳胤是相信還是不相信，眼觀鼻鼻觀心自己發(fā)呆去了。

    當(dāng)時那書房之中除了葉鈞耀和那個丫頭之外，再沒有其他人證，因此張佳胤早早便要來了兩套染血的舊衣，又讓帶來的仵作驗看了一遍濺上的鮮血。盡管那套女子的衣裳并不像是丫鬟打扮，更像是千金小姐，可葉鈞耀解釋得很自然，是讓丫頭扮成小姐，裝作純粹好奇闖入，于是分了兩個悍匪之心，他也沒法提出什么異議。而且，那間書房事后就封鎖了起來，根據(jù)衣服上的那些血點子，地上噴涌的血跡，他也不得不承認，整件事看上去倒也順理成章。

    可就因為事情實在是太順理成章了，所以他不得不懷疑！

    于是，一上來先和顏悅色，然后再立刻恐嚇的這一招行不通，他便改變策略：“我和你伯父汪南明雖不是同科，但聞聽他詩賦一絕，也曾有過一些往來。你既是汪氏新銳，又于科場上頗為出色，理應(yīng)知道，倘若你是冒領(lǐng)誅殺賊寇之功，到時候查證清楚之后，會成為你此生莫大的污點?！?/br>
    見張佳胤硬的不行就來軟的，汪孚林頓時暗自不齒。他回徽州之后，知道新任應(yīng)天巡撫是張佳胤，在葉鈞耀讓人散布流言之后，他就開始打聽所有用得上的消息，把這位應(yīng)天巡撫的出身履歷給調(diào)查了一個清清楚楚，除此之外還包括很多張佳胤私生活的細節(jié)。

    這位應(yīng)天巡撫是嘉靖二十九年的進士，當(dāng)年一直捱到十八歲才去考的秀才，成功一舉拿下道試案首。接下來在四川鄉(xiāng)試中，張佳胤也名列前茅，中了舉人。然而在會試和殿試中，張佳胤的發(fā)揮卻不怎么樣，進士固然考上了，可卻是三甲同進士，排在所有進士當(dāng)中倒數(shù)第四十名，在庶吉士的館選上又落了選，所以起步和葉大炮是一模一樣的一縣縣令，而后卻回朝升任六部主事。

    所以張佳胤說和汪道昆有些交情，那倒真的不是胡謅。他的升官履歷和汪道昆在起初時很相似，一任縣令后就回朝，都在兵部呆過。但之后汪道昆一路在東南抗倭，張佳胤卻因為嚴嵩排擠而一度左遷，后來當(dāng)過分巡道，當(dāng)過提學(xué)大宗師，當(dāng)過分守道，當(dāng)過按察使，就在今年才從山西按察使任上得了高拱青眼，升任應(yīng)天巡撫。

    在這樣的履歷下，張佳胤卻曾經(jīng)在理應(yīng)回家丁憂守制的兩年零三個月間，離鄉(xiāng)去瀘州請當(dāng)世第一才子的楊慎替父親寫墓志銘，而后借著守喪開詩社會文友，大刷文名。

    當(dāng)然，汪孚林對于古代那些刻板的孝道規(guī)矩不以為然，所以對不少人詬病張佳胤守喪期間，竟然常常呼朋喚友的行為并不覺得有任何問題。所以，他大約能夠體悟到張佳胤是怎樣一個人——表面很古板，內(nèi)心很知道變通，而且很懂得該結(jié)交誰來提升名氣，換言之，那就是特別會混官場的人！

    所以，對于這說提醒也可以，說恐嚇也可以的一番話，他立刻表現(xiàn)出了非同一般的激烈。

    “張部院以為我很想要這誅殺賊寇之功？我撂下明話放在這里，要不是整個縣衙也找不到一個和我身量相似，能夠穿得上我那身衣服，而且要在案發(fā)時單獨一人，不至于被人拆穿的人，我哪會站在這里，早就把功勞讓人了！殺幾個太湖悍匪很了不起嗎？我是讀書人，又不是打打殺殺的武夫，要這種虛名干什么，說不定以后走在外面，還要被宵小之徒覬覦！張部院要是不信，只管把我的名字從奏疏上頭抹去，只說是歙縣諸生就行了！”

    葉鈞耀見汪孚林突然如此言辭激烈，反應(yīng)強硬，頓時有些擔(dān)心。他正想要幫汪孚林解釋兩句，卻看見其一個眼神過來，與這小子配合久了，他竟是心領(lǐng)神會，立刻把預(yù)備好替人抗?fàn)幍拈L篇大論，改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幫腔：“張部院，其實孚林那時候是真的不希望卷入其中，他以后還要考科舉呢，讓人知道他是個手刃太湖巨盜的秀才，回頭對他的舉業(yè)有什么好處？是我想著總不能委屈了忠義之士，所以才違了他的心意?！?/br>
    張佳胤也就是想激一激汪孚林，想著年輕人在情急之下很可能會露出一絲夾帶真相的口風(fēng)，這會兒見汪孚林如此激憤，葉鈞耀那苦笑分明出自內(nèi)心，他便釋懷了。他一按扶手站起身，面露激賞地說道：“本部院剛剛只是試探于你，很好，不愧有勇有謀，而且又居功不自傲，深知儒者本色。本部院已經(jīng)親自問過，隨行還有認得其中幾個巨盜的人，案子已經(jīng)確鑿無疑，一定會將徽州府和歙縣拿獲巨盜之功陳奏朝廷！”

    葉鈞耀只覺得心頭一塊大石頭完全落下，他連忙也站起身來，卻是舉手長揖道：“張部院既然來了歙縣，下官卻還有一件事不得不請。巨盜之所以出沒于歙縣，不外乎是因為近日關(guān)于下官這個歙縣令藏有數(shù)萬金的傳言，甚至還有說是藏在縣衙又或者歙縣預(yù)備倉之中，下官實在是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