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50卷)288
28-12-22 【第二八八折 驪龍欲近,怒滿弓刀】 這幢宅邸所在的小小山坳,正位于平夷山北面的山陰處。 越浦周遭水路縱橫,地勢低緩,那些個以「山」 為名的,充其量也就是丘陵,若欲與白城山朱城山這等峰高脈廣、雄鎮(zhèn)一方 的大山相并論,也只一座阿蘭山勉強能端出檯面,其余皆不足道。 在這片層巒迭翠里,平夷山之所以廣為人知,蓋因臨曲盤江的山陽一側異常 陡峭,石筍般的狹長山形直入江水,幾無一絲斜倚,彷彿被天降的巨劍硬生生削 去一半,當?shù)赝寥擞止芙小甘軇ι健埂?/br> 臨江的山陽面除鬼斧神工的峭壁,還矗著大大小小的石筍尖,約十數(shù)枚之譜 ,小不過一兩丈,高的可達七八丈,參差錯落穿出水面,宛若巨斧削就;石筍間 水流湍急,滿佈漩渦亂流,舟不可近,游船多沿岸灣流緩處而行,遠眺石劍出水 齊指天的奇景,故稱寶劍灘。 金貔朝開國功臣、也是當代書法大家的成驤公舒夢還,有 詩云:「一帶青巒一帶溪,金鉤玉銙過平夷,鞍馬蹀躞勝瓔珞,不換蘭舟向帝畿?!?/br> 喻越浦左近山水為朝帶,平夷山便是帶上凸出的鉤飾。 也有人說公孫家以北關之主君臨五道,新朝的勛貴們被南方的溫軟美景迷花 了眼,曲盤江上冠蓋云集,佩玉帶銙的王公顯要一撈便是一大把,終日流連,歌 舞升平,竟無王朝肇建、氣象一新的架勢,頗見靡靡。 金貔王朝最初定都于執(zhí)夷城,舊址在今日白城山西邊不足百里處,尚屬峒州 轄內,因祖龍江數(shù)度改道,已不在漕運的航路上,但當年應是能經常往三川走動 的距離。 「風逐萬里」 舒夢還文武雙全,襄助武皇承天打下江山,功勳彪炳。 這首的末兩句,強調不換縴舟進京,以佩掛弓刀的蹀躞帶 與鞍件碰撞的脆響,凸顯馳馬之快,亦不無懷憂勸諫的意思。 有趣的是:公孫氏一族雖以術數(shù)、訓詁等實學著稱,所開創(chuàng)的王朝卻帶起了 詩詞歌賦的流行,經承天、辟疆、景運三代武皇大力獎掖,終王朝之世,書畫詩 賦等屢出才人,久經積醞,而后才迎來了碧蟾朝的空前盛況。 功封成驤公的舒夢還,正是承天初年、開風氣之先的佼佼者之一,咸以為書 法的成就遠高于詩文,其楷書瘦硬有神,研雅輕靈,人稱「字里生金」,又管叫 舒體或驤公體,后世臨摹者眾,自成一家。 寶劍灘自是三川名勝,江畔的別墅園林,一路從平地蓋上丘陵,如雨后春筍 般四散而出,這地皮炒了幾百年仍是長盛不衰,末了連遠處谷背望不見江面處亦 難倖免,反正都說是寶劍灘,買了顏面有光,也顧不上景致優(yōu)劣了。 相較于山陽的搶手,平夷山的山陰面便無這等身價,險峻的山勢連樵子獵戶 都不來,況乎闢地起屋?不想竟有這樣一幢隱邸。 宅子依山而建,由簷瓦走勢推斷,乃由數(shù)座三間四耳加上入口門墻、俗稱「 一顆印」 的南方院式魚貫連成,一院接著一院,長蛇般一路蜿蜒迆邐。 若以山字象徵山勢,俯瞰便是個「屵」 字,與越浦尋常民居、乃至大戶園林以墻圈地的形制皆不相同,黛瓦黯澹, 白墻斑剝,看得出年悠月久,饒經悉心呵護,亦難掩遲暮。 殷橫野對建筑頗有涉獵,見墻底砌有三四尺高的石垣臺基,卻非尋常的方正 磚構,而是如鱗甲般錯落,偏又嚴絲合縫,比迭磚還緊密,宛若龜紋,乃朱鷺朝 獨有形制,原用于城墻工事,至青鹿朝中末葉朝廷解禁,始盛行于民間,趕上當 時的崇古風潮。 朱鷺王朝九方氏興于南,本是贏姓,乃自稱上古驅逐亶父人的神鳥族后裔, 得國后改姓「九方」,取神鳥九鳳的諧音,大量引入南陵風物,蔚為風尚,這「 一顆印」 的小巧院式亦是其一。 直到金貔朝首三代武皇提倡詩文,才漸漸洗去蠻風,恢復央土正俗。 此宅小門面而堅雅,予人靜謐之感,又以龜甲垣奠基,推測建于青鹿、金貔 兩朝之交;做為古物興許價值連城,但審美委實不合時人所好,能在越浦六大豪 商中接連轉手四家,終為慕容柔所得,令人匪夷所思。 這份疑心,直到他小心翼翼踱至階前,抬見簷下那方烏木匾才告煙散。 題匾者無有落款,以瘦硬的端楷寫著「不如歸」 三字,每字足有磨盤大小,料想遠看必如、 、等名帖般清麗靈動,秀媚多姿;拉近至此,只覺每一筆無不蒼勁挺 拔,筋意如鐫,憤懣恍若刀噼劍斫,直要破匾而出……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食指停在半 空,咄咄書罷,然而意不能平。 仔細一瞧,匾書非是鐫刻,而是直接寫在木頭上,表面只髹了層桐油防潮。 墨痕略凹,乍看以為是炭炙,但保存墨寶一般不用此法,恐失手焚燬,殷橫 野微一尋思,意識到是運筆之人內力所至,柔軟的筆尖在硬木留下刮痕,難怪凹 痕里絲絲縷縷,細到人力幾不能鑿,墨跡怕已直透木背,省下凋鏨的工夫。 比起建筑,能寫百家體的殷橫野更擅書法,「道義光明指」 便是他摹遍法書有得,才悟出終南捷徑,從而掌握此一絕學。 邵家小兒不識箇中真義,縱使默背了秘笈,耗費半生也練不到家,整出個不 倫不類的來,只能說是笑煞人也。 以他習武練字超過七十年的毒辣手眼,這匾上的「不如歸」 三字只能是一人所書,天上地下、古往今來,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舒夢還。 金貔朝開國功臣,封成驤公。 筆鋒震古鑠今的舒夢還。 「風逐萬里」 舒夢還!須知數(shù)百年來,學驤公體者不知凡幾,能臨出幾可亂真的《太初贊 》等名帖之人,歷代皆有。 但放大到磨盤尺寸,還能寫得像法書里那般婉媚挺拔、形神俱備,猶有過之 ,除了書法造詣,亦須有絕頂?shù)奈涔Σ拍苻k得到。 舒夢還與武皇承天從相知相扶,到開國后的政見相左,最終君臣反目,兩人 一生的情誼變化充滿戲劇性,素為文人sao客所鍾;更可能是武皇終未對這位「吾 之龍驤」 痛下殺手,只貶出執(zhí)夷,遣回北方守故道,甚至許他封國自治,而非軟禁或 放逐,讓人打從心底盼望世間帝王皆能有情若此,而非「最是無情帝王家」 吧?舒夢還遂成漁陽七砦之祖,鳴珂帝里、龍野沖衢等七砦之名,即出自其 手書匾額。 然而,從大權旁落到北去漁陽,當中卻有數(shù)年空白,史書稗官皆無記載。 主張舒夢還發(fā)動叛亂、兵敗被囚的一派,無法解釋后來的封北自治;主張他 與武皇握手言和,才得裂土封疆的,又不能說明何以一度無官無職,恍若不存… …如今看來,成驤公當是下野于此,至于是否出于自愿,「不如歸」 三字意在言外,毋須再論。 老人自問武功不遜成驤公,但字學得再像,畢竟不是他,回神后幾度欲提指 再寫,終又放落,不知不覺在門前站了一刻有余,才喟然嘆道:「我不如他。竟 不如他!」 雙掌一推,鑲滿碗大銅釘?shù)膬缮饶鹃T裂軸飛去,砸碎院內一地青磚,勢猶不 止,犁至堂前階下,巨力將逾三寸厚的門扇掀翻過來,壓毀兩側廊廡欄桿,如攻 城梯般,轟然架上臺基回水的龜甲垣!漫天碎屑飛卷直上,簌簌傾落,老人負手 跨過高檻,見堂前六扇明間大開,簷下置著一只似鼎非鼎、似盆架又非盆架的四 腳銅托,托足是四頭昂頸斂翅的水鳥,頂部的鏤空圓環(huán)則鑄成扭曲的水蛇,併著 水鳥尖喙,儘管凋工古樸,卻是一幅生動的爭啄景象,一看便知是稀世珍品。 蛇環(huán)里嵌了只青石圓盆,通體溫潤,色澤烏深,只在光線下方顯濃碧;如是 玉質,怕是青玉中罕見的青子玉。 光這么大塊的無瑕玉料,價值便難以估算,遑論匠藝。 此際青玉盆里卻竄著騰騰熱氣,與簷外撲簌落下的虀碎恰成對比,風中傳來 鮮湯rou香,盆中居然放了個大火鍋。 一名錦衣玉冠的矮小青年,跨在沒被壓毀的半截欄桿上,左手托腮,右手持 箸,搖晃著簇新的粉底皂靴冷冷砸嘴:「破你個西瓜!一把年紀了,沒點兒規(guī)矩!沒見正吃東西么,添什么亂?」 筷尖凌空寫了個法訣,輕聲疾叱:「……收!」 激塵揚沙一陣卷攪,全入了火鍋,乳色的湯面上骨碌碌地沸滾汩溢,不見半 點葬污。 綜觀天下五道間,能有這等術法造詣者,舍聶二公子其誰?殷橫野沒料到他 還敢現(xiàn)身,見聶雨色頸間掛了枚天珠似的墜子,咬得嘴里喀喀作響,竟是妖刀刀 魄,料此間乃是一局,雖不意外,只不知耿家小子用了何法,竟勸得慕容以佛血 為餌,怒極反笑:「無才慚孺子,千里愧同聲!不想被耿小子這般輕視,派一名 三度敗將來打頭陣。聶家小子,真以為你那點能耐,便能小瞧天下英雄么?」 「說什么呢對子狗,你爺爺吃火鍋,哪知孫子踹門闖進來,急著分食啊。」 聶雨色皮笑rou不笑,信手夾了枚rou丸,甩筷扔出。 「來!賞你的,叫兩聲聽聽……汪汪,汪汪?!?/br> 老人側首避過,不由失笑。 「你自叫什么?」 「你的小名啊?!?/br> 聶雨色挑眉斜乜:「爺爺給你取名旺財,你不記得啦?」 「你————!」 殷橫野面色丕變,正欲一指戳死這無賴,身后忽生異樣,那枚甩著熱湯的rou 丸子擊中空空如也的大門,頓無蹤影,隨即泛起一陣奇異波動,蕩過五行八方, 偌大的院里天地錯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等俱失其常,憑空升起 了一座嚴密的術法大陣,玉盆里的火鍋連同食物香氣齊齊消失,居然全是幻術— —聶雨色很想直接在成驤公珍藏的這件「鳧喧鱗躍青玉筆洗」 里煮食,連火鍋都不用,畢竟啄鱗犯了奇宮忌諱,按聶二俠的計較,連古人 也不能放過的。 可惜周遭攔阻太甚,只能悄悄將玉盆留于陣中,期待對子狗一陣瞎搗,順手 將這件衰物打個稀爛。 他施展身法倒縱入堂,單掌按地,正欲御陣,豈料大陣次第逆轉,彷彿遭人 解鎖,堂外濃霧飛快散去,赫見殷橫野并未打爛玉盆,而是將手掌按上,cao縱陣 樞解陣。 聶雨色與他一正一逆,以相同的手法為之,功力高下立判,聶雨色全無抵擋 之能,陣法轉眼即解。 「勤勞思命重,戲謔逐時空?!?/br> 殷橫野的笑臉越見清晰,笑得他心底發(fā)寒:「奇宮術法縱高,你在我面前使 忒多回,我若還不能洞悉理路,豈非愧對‘地隱’之名?聶家小兒,驕兵必敗?。】上н@束脩,須得賠上你一條小命?!?/br> 陣法將破,聶雨色兀自不撤,殷橫野心底一陣不祥,驀然省覺:「不好,豎 子有詐!」 連忙撤掌。 轟然一響,半座廳堂炸得粉碎,聶雨色被震飛兩丈余,落地時碾過無數(shù)破片 ,扎得身臂滲血,不敢停留,拖著傷驅一跛一跛掠向后進,免得被對子狗追上, 除死無他。 他以「鳧喧鱗躍青玉筆洗」 為陣樞,其實是誘敵計。 此寶價值連城,不容有失——尋常之人多半如是想。 對子狗自負聰明,一旦逆向思考,毀去陣樞,此陣非但不能由內解除,連從 外頭都無法打開,少不得要關他個幾天幾夜,屆時己方以逸待勞,有利無害。 「隱圣」 之名卻非浪得,殷橫野幾次折在他手里,氣憤難平,花心思鉆研聶雨色的佈 陣手法,不能悉辨處,逕以無上修為碾壓,居然透過陣樞的誘餌解開禁制。 萬幸聶雨色慣留后手,早在銅托下埋設硝石藥引,雖不能炸死殷橫野,卻把 「鳧喧鱗躍青玉筆洗」 炸得粉碎;若非內外皆傷,聶雨色簡直忍不住要大笑。 殷橫野揮散硝霧,滿目狼籍,連堂簷都塌毀大半,玉盆豈能有倖?心痛如絞 ;略一沉吟,先以「分光化影」 身法掠出宅邸,將那塊「不如歸」 真跡取下,藏于遠處草叢,免遭戰(zhàn)火波及。 重入二進時,聽聶雨色正對另一人冷笑:「……若非我備了硝藥,對子狗搶 入此間,大伙兒橫豎是個死。成驤公又怎么了?有本事你讓他來助拳哪?!?/br> 老人心疼「鳧喧鱗躍青玉筆洗」 死無全尸,指氣無聲飆出,卻在堂前戛止,彷彿撞上無形高墻。 矮小蒼白的青年咬著一口血,盤膝席地,堂內那處原本應有的烏木地板全被 揭起,露出土色,繪滿繁複的術式,全無遮掩。 殷橫野立時會意——瞧這模樣,怕連屋下所夯都被掘穿,填以血壤土一類利 行術法的材料,讓聶雨色能直接cao縱地氣,陣壁才得如斯強韌。 而堂內除了笑意邪厲的聶二,并無余子,顯然適才是故作疑兵,引老人殺入 內院。 聶雨色隨手發(fā)動陣法,滿山的蟲鳴鳥叫頓時不見,彷彿整座院子被浸入深海 ,陣式的強度遠非前度可比。 殷橫野怡然前行,直至簷階前的那堵無形障壁,伸掌一按,閉目感受其中錯 亂五行、逆轉九宮的術式理路;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僅只一霎,老人才垂落手 掌,額間微見汗?jié)n。 此陣的術式結構前所未見,并非以奇宮嫡傳之法所建,其中依稀有來自《絕 殄經》的部分,但皆非核心棟梁,無論以奇宮或之法,都不能悉數(shù)判 讀,遑論破解。 (這是……他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見?。浮恢皇悄悖哦趧谒济亍?/br> ,對子狗。」 聶雨色邪笑,無視殷紅血絲淌下嘴角,飛快按轉地面紋咒。 「你要花多久時間,才能破這個陣?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 殷橫野面色沉落,也不見挪身使臂,驀地銳芒似金陽炸裂、流星經天,四向 飛撞,颼颼聲不絕于耳,刺目的光華勾勒出陣形五面,以內院廊廡為限,如憑空 搭起一幢透明的水精屋子,壁厚盈尺,方方正正,可說是異常華麗的囚籠。 這一輪指氣并未將陣壁打穿,兩側廊間與前堂階下各現(xiàn)一條人影,分作鼎足 之勢,將老人圍在院中:左首之人昂藏如鐵塔,前襟袒露的胸膛生滿黑毛,襯得 髑髏頸串益發(fā)雪白,正是以武力傲視七玄同盟的南冥惡佛;右側之人身量只比惡 佛矮小半截,一身雪膚金甲,倒拖大槍,渾圓結實的修長玉腿令人難以移目,卻 不是「玉面蠨祖」 雪艷青是誰?兩人身上皆有刀魄,惡佛掛于頸間,雪艷青佩在腰際,以避佛 血邪障。 最末一人雙手負后,橫持刀鞘,立于階頂。 殷橫野冷笑以對:「堂堂七玄同盟只出得三枚歪瓜,你這盟主也不易啊,耿 小子。還是怕有去無回,七玄從此江湖除名,特意拈了死鬮?」 耿照閉口不語,雙目如電,彷彿默算著什么。 殷橫野自恃武功,夷然弗懼,正欲挑釁,耿照忽然暴喝:「開!」 聶雨色轉動術式,大陣應聲而啟;同一時間內三人各出兵刃,齊齊殺至!「 ……天真!」 殷橫野差點笑出聲,「分光化影」 之至,勢如塔傾的惡佛首當其沖,慘呼一聲,左眼爆出血霧,總算及時偏轉 ,未被指勁貫腦,巨軀彷彿失控的礟石,斜撞一旁。 雪艷青于他中招的瞬間出手,長槍封住周身可及處,槍影猶如水銀洩地,無 所不至。 最新222點0㎡ 家.оm 找回g㎡A∟、⊙㎡ 殷橫野「咦」 的一聲,難掩驚詫:「這是……!」 雪艷青聽聲辨位,竟在身后一臂開外,卻未轉向,專心感應氣機,滿天槍勢 重凝于一,橫里疾出,似刺中什么又落了空,肩胸之交被一股凝勁一撞,身子不 由自主向后彈;倒踩十數(shù)步將槍一抵,化去指力沖擊,遙見殷橫野的袍影已至盟 主身前!「‘分光化影’在逃跑上是無敵的,于進攻卻不是?!?/br> 在冷爐谷的靜室里,耿照對參與此役的眾人如是說,神情比平日更加嚴肅。 除燈燭照明,桌頂還攤著文房四寶。 盟主拈筆蘸墨,在紙上畫了三個小圈,連成三角形,當中圍著一個叉叉。 她猜那是指殷橫野,但既然旁人沒問,她也不好開口。 要是姥姥在就好了。 女郎微蹙著柳眉,靜待少年解釋。 「……這是殷橫野?!?/br> 還好盟主接著說了,雪艷青有點高興,只是面上依舊澹澹的,沒怎么表現(xiàn)出 來。 「這是我們三個人。」 耿照在圈圈邊上各寫一字,以示身份。 「據(jù)刀皇前輩所言,‘分光化影’只是身法快絕,這份驚人的速度似無法挪 于他處,如出招或拆解。」 鳳翼山中行家當主中行古月,據(jù)說就是把出劍的速度,練到了分光化影的境 地,縱使身殘,仍為峰級高手所忌,恁誰也不想無端招惹;此一特例,恰可為證。 雪艷青抱臂支頤,喃喃道:「原來不是么?我以為是?!?/br> 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打斷了盟主,本欲致歉,耿照微微一笑,以眼神示意不用,繼續(xù) 道:「換句話說,只消知道他的攻擊目標和路徑,按理是能交上手的,不會一味 挨打。這就是我們一次,只讓三個人上陣的原因。」 少年環(huán)視眾人。 「我會是最后一個。殷賊不會放過讓我目睹同伴俱亡的機會?!?/br> 「所以……」 誰也沒想到,是南冥惡佛率先開口:「只要犧牲頭一個人,其攻擊路徑就容 易判斷了。」 耿照嚴肅點頭。 「正是。犧牲的那個人,可以讓我們撐過輪?!?/br> 耿照摒棄耳目,全以先天胎息相應,刀成虛影,牢牢卸住周身每處氣機異動 ,不躁不息,勿固勿進,就像對付見三秋的無形刀氣,將敵我的攻防應對化成一 個連綿不絕的、完整的圓,渾無罅隙,再也完美不過。 殷橫野滿擬一指戳穿少年丹田,豈料耿照守得鐵桶也似,始終無法得手。 老人若以「分光化影」 的優(yōu)勢退開,先殺雪、惡二人,甚或單純重整攻勢,斷不致陷入進退維谷的 僵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 不過十數(shù)日光景,耿小子的刀法怎能精進、蛻變至這等境界?內功能靠服食 靈丹異寶突飛勐進,但修為之一物,豈是說提升便能提升的?世上……何來這等 荒謬絕倫之事!老人并不知道,耿照在虛境之中,與武榜碩果僅存的天下刀 對戰(zhàn)無數(shù)回,被各種三五異能殺死的次數(shù)多不勝數(shù)。 刀皇無法教導耿照如何以凡人之軀,對抗三才五峰等級的高人——他自己年 輕時便已躋身峰級,沒遇過這樣的問題。 他只能讓識海里的少年,熟悉三五等級的力量、三五等級的速度,三五等級 的驚天破壞力,以及他們在面對凡俗之軀時,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們是人, 不是神。即使擁有神力,依舊只是凡人而已。」 武登庸對他說:「對付我們這樣的人,只有兩種方法:,拿掉我們的神 力,哪怕只拿掉一點點,都可能讓我們變得比凡人更怯懦;癡迷力量的,多是膽 小鬼。第二,讓我們犯上凡人會犯的錯,譬如自滿,譬如輕敵。除此無他。」 殷橫野只看見耿照刀法造詣上的精進,卻不知真正使他變得危險的,是在虛 識里無窮無盡地身死倒落,而后又再度站起。 驀地腦后呼嘯聲至,殷橫野不愿舍下身前可恨的少年,還差一點,他便能突 破刀防,將那張討厭至極的面孔摧毀于指下,心念微動,「凝功鎖脈」 封住身后一丈見方,將南冥惡佛掄臂咆哮、空洞的左眼眶兀自曳出血流的修 羅相凝在半空,頭也不回,嘖嘖笑道:「還沒死啊,南冥。八葉院除洗去你的罪 業(yè),還給了你一副不死之軀么?」 不知是身量過于巨碩,抑或內力修為已逼近峰級門檻,半空中的惡佛并非動 也不動,而是如抽搐般緩緩顫抖,持續(xù)下墜,只是異常緩慢,銅澆鐵鑄般的肌rou 繃成一球一球,其上浮出樹根也似的血筋,顯正運起全身功力,欲掙脫鎖限箝制。 殷橫野從未遭遇如此強大的抵抗,不由一凜:「這廝的內力竟強橫如斯,足 可與我一斗!」 畢竟未捅破名曰「三才五峰」 的最后一層窗紙,兩者便無相提并論的意義,只是屈咸亨臨死突破的駭人場 景歷歷在目,余悸猶存,正要回身一指、除掉這名麻煩的瘋僧,突然一股巨力橫 里撞來,雪艷青臨空降下,雙手握著金裝重槍的槍尾,掄掃而至,所經之處石飛 塵卷,宛若拔地,無比烜赫,清叱道:「兀那匹夫,吃我一記‘咫尺八垓寸萬象 ’!」 按理天羅香無這般剛勐武學,但這招的移地之威殷橫野依稀曾見,魄散魂飛 ,急于身側凝出鎖限;心念一分,腦后勁風倏落,總算老人經驗老到,鬆開鎖限 又立刻凝住,硬生生將惡佛鐘槌的雙拳鎖在頭頂寸許,身側卻難以及遠,來不及 連人帶槍箝住雪膚金甲的美艷女戰(zhàn)神,急凝一堵兩尺厚的防壁,硬接一槍。 雪艷青叱聲未落,金槍掄中氣壁,被反震之力撕裂虎口,口鼻溢血,拼著身 受內創(chuàng)一步不退,掄得殷橫野體勢歪斜,鎖限潰碎!惡佛雙手交握,咆哮著朝殷 橫野背門轟落;而始終采取守勢、牢牢吸引老人指鋒的耿照易守為攻,旋風般的 刀勢挾毀天滅地之威,反撲殷橫野。 ——風,起于青蘋之末!儘管施展之人修為不足,這是殷橫野此生頭一回, 被兩式五極天峰的成名絕招夾擊,想不通兩名小輩是如何習得,當日三奇谷外遭 遇「殘拳」 的恐怖記憶倏然復甦,唯恐韓破凡、武登庸就在左近,心中僅只一念:「… …走!」 形散影消快逾光走,尚不及瞬目,逕從刀光槍影拳風間穿出,撲向院外,勐 地撞上一堵看不見的防壁,整個人狼狽彈回,見堂里聶雨色噴出一道殷紅血箭, 這才明白過來:「不知所謂的小子,竟以命阻擋老夫!」 天下術法宗門,無論哪家都是以迷惑五感心識的障眼法為主,極罕作用于現(xiàn) 實中。 產生實體效果的術法不但艱深困難、限制多多,還須付出極大的代價,乃至 承擔后果,故為術者所不取。 聶雨色為牽制「分光化影」,在院中佈置的全是及身實陣,須親臨現(xiàn)場,以 精血cao縱,承擔了極其巨大的風險。 殷橫野竄出合圍圈子,方位無法事先預測,聶雨色cao控五行,立起一障阻卻 ,代價便是承受三成的反震力道;這種情況再來個三兩回,毋須殷橫野痛下殺手 ,光陣式反饋便能要了他的命。 耿照等三人絕招落空,一下找不著敵蹤,殷橫野卻于這短短的一息間恢復了 理智:「韓破凡與武登庸哪怕有一人在此,何須小輩出手?又是耿小子的詭計!」 回身出指,氣芒如煙花絢爛奪目,眨眼淹沒了急急回頭的三人。 金光撞在最外側的防壁之上,夾雜著無數(shù)血花。 聶雨色唯恐陣中三人被射成蜂窩,倒轉樞紐:「……撤!」 水精屋似的陣壁消散,才傳出耿照的大喝:「別要走脫了殷賊!閉陣……閉 陣!」 聶雨色正欲施為,漫天金芒一收,赫見雪艷青披發(fā)倒落、長槍墜地,身上沒 有盔甲包覆的地方,數(shù)不清有多少傷痕,其中必有緊要之處,已起不了身;耿照 右臂垂落身側,整條袖管全是黏稠血污,受創(chuàng)非輕,左手勉強環(huán)住雪艷青,掙扎 欲起。 惡佛擋在兩人之前,僧衣化作血袍,雙目圓瞠,也不知還有沒有氣。 (不過一瞬,怎能……怎能潰敗如斯?。浮瓉聿患傲?!」 殷橫野指帶熾華,分向兩頭,對準堂內的如箭矢一般,欲取聶雨色之命;另 一手的氣勁甩動如長鞭,掃向耿照等三人——一道刺耳的破空聲至,殷橫野身形 一挫,雙臂交錯,凌厲的指風接連削短了來物,卻來不及將它徹底破壞或掃開, 銳風竟已迫近面門。 殷橫野不及細思,忙凝住身前四尺,豈料那物事連停都沒停夠一息,颼然即 至!千鈞一發(fā),殷橫野施展「分光化影」 避過,烏影「篤!」 一聲牢牢插進他原先所在處的地面,失去飾羽的半截黑桿仍有兩尺長短,通 體漾著獰惡的金屬烏光,居然是一枚鐵箭。 便只這么一停,陣中三人退回廊間,聶雨色重啟陣壁,再度將殷橫野困于水 精屋內。 雪艷青眸光散亂,倉促間難以解甲驗傷,耿照忍痛捏著皮開rou綻的右拳,將 血滴進她微啟的檀口中。 片刻女郎眉頭顫蹙,似恢復一絲行動力,本能抬臂,不意扯動傷處,痛得身 子微拘。 耿照觀察她蜷縮的方向,俯近肩胸之交,咬住系甲革帶,以掌按甲,運功咬 斷帶子,撕開底衣肚兜,見高聳飽滿的雪乳下,有個骨碌碌冒著血的小洞;若非 打穿肋骨,抵銷了絕大部分的勁道,這下絕對是洞穿心肺的致命傷。 他移右掌至傷口上,毫不吝惜地擠血滴落,要不多時雪艷青的出血便減緩了 許多。 女郎神識略復,便即強聚眸焦,歙動櫻唇:「盟……盟主……殷、殷賊……」 開口并無休休氣聲,顯未傷及肺臟。 耿照放下心來,將撕下的衣布塞入她掌里,導引她壓緊創(chuàng)口,低道:「你且 安心待著,殷賊由我來殺?!?/br> 說話間右臂已自行止血,但受創(chuàng)的筋骨不如血rou恢復得快。 耿照活動左臂,抽出預藏在廊廡間的另一柄刀,刀鋒抵住右手掌心,揚聲道 :「大師請來!我有一療傷速法?!?/br> 遠處惡佛搖了搖頭,并未接口,難以判斷傷勢輕重。 他一身重袍俱染成了污濃血色,按理不是皮rou輕傷,然而半邊披血、眼創(chuàng)凄 厲的面孔不知怎的,卻無一絲慌亂猙獰,予人極度寧靜之感,兀自以完好的右眼 ,凝視著陣中忽現(xiàn)忽隱的殷橫野。 合圍的三人可說是一敗涂地,殷橫野仍無法逕行闖陣,除了聶雨色精心設置 的這個外陣并非匆促應勢之物,不致頻繁地造成反震,消耗陣主的性命精血以外 ,更致命的是從天外射來的鐵箭,強勁的箭勢連凝功鎖脈都無法阻擋,殷橫野只 能以身法閃避,一時陷入僵持。 遠方天際轟隆隱隱,空氣中水氣漸濃,烏云慢慢掩去了陽光。 視線不佳,不利遠攻之器,鐵箭卻不受影響,不但落點奇準,穿透力更是一 次比一次強。 殷橫野緩不出手破壞陣壁,屢被迫回中心,不由暗忖:「當今武林,如猿臂 飛燕門、獅蠻山、鐵鷂無鞅等以射藝著稱的門派,久不聞名宿高人矣!耿家小子 哪里找來這般神射?」 百忙中銳目疾掃,見山腰上一抹烏影,被山風吹開大氅,露出渾身勁裝,曲 線宛然,遠眺亦覺玲瓏有致,竟是女子!所持的大弓高過頭頂,絕非江湖形制, 只部曲中能見得,弓弧映著漸漸轉薄的日頭,綻出藍汪汪的利器光華,更加令 人匪夷所思。 殷橫野熟知掌故,靈光一閃:「那是……‘食塵’!」 捋鬚大笑:「巴蛇千種毒,其最烏梢蛇!原來是五帝窟漱宗主到了,怎地不 打聲招呼?」 聲音隨功力遠遠送出,便在半山腰也能清楚聽聞。 烏梢蛇自無毒性,殷橫野隨口所引,原詩本作「鼻褰蛇」,即白花蛇。 然而民間盛傳,若在野外打殺烏梢蛇未竟全功,烏梢蛇必定尾隨而回,伺機 報復。 漱玉節(jié)年少時以恩仇必報的明快作風,得了「劍嵴烏梢」 之號,豈料在老人說來,卻成了埋伏出手、暗箭傷人之「毒」。 以漱玉節(jié)的功力,便在山上叫喊,也穿不過谷間獵獵作響的大風,但呈品字 形颼颼射落、幾乎同時到達的三枝鐵箭,差不多可以當成她的回覆。 殷橫野仗有「分光化影」 的絕頂身法,雖被困于陣中,倒也避得瀟灑自若;除非山巔之上能以這般功 力射術,齊發(fā)百箭,那還稍具威脅,然而世上豈有第二柄食塵弓刀,哪來第二名 「劍嵴烏梢」 漱玉節(jié)?除開無力再戰(zhàn)的雪艷青,分立兩側廊下的耿照和南冥,仍無絲毫行 動,彷彿只等漱玉節(jié)不緊不慢一輪濫射,便能除掉自己似的……這種荒謬到近乎 愚蠢的散漫姿態(tài),令殷橫野莫名感到焦躁。 事有蹊蹺。 他們……到底在等什么?思忖之間,鐵箭接連落下,殷橫野從容閃避,或信 手吐勁震偏來勢,回過神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院子中間。 「……就是現(xiàn)在!」 堂內聶雨色忽一喝,飛快轉動術式,殷橫野頓覺胸腹間如遭炮烙,不及慘叫 出聲,驀地一股難以想像的巨力兜頭蓋落,將他牢牢壓在地上。 列名「凌云三才」 的絕頂高人單膝跪倒,連手臂都抬不起來。 山腰上漱玉節(jié)福至心靈,挽弓疾放,離弦的鐵箭仰天劃了道陡弧,悍然飆落!殷橫野無法起身,運起十二成元功勉力抬頭,在身前凝出一丈鎖限,層層磨耗 箭速,然而勢不能止;箭鏃至面前尺許,殷橫野解開鎖限復又凝起,卻是在眼鼻 之前凝成一枚拳頭大小,壓縮至極,鐵箭如削中一團捆實的鞣革圓球,偏開寸許。 殷橫野奮力側首堪堪避過,逼出滿頭冷汗。 廊下,耿照放落懷中的雪艷青,刀交右手,躍出欄桿,俯首疾奔如鷹鷂,拖 刀直撲而來!殷橫野不由得瞪大眼睛,張口無言。 ——為……為什么他不受陣勢所限?(這到底是什么陣?到底是什么陣?) 囊中烙鐵般的炙痛將老人拉回現(xiàn)實。 他看見耿照越奔越近,絕命的一刻彷彿被無限拉長,嘲諷他半生無敵,卓然 立于武道之巔,翻手為云覆手雨,最終卻只能跪地不動,犬死于荒山僻院里—— 直到他瞥見少年那透出腰帶的熾亮白光為止。 化驪珠。 耿小子并未傷重到須藉外力的程度……運使驪珠之力,是為了在這怪異的陣 象中行動自如么?原來如此。 所以南冥沒掩殺過來。 沒有化驪珠的人,無法在陣里行動——想到南冥,殷橫野余光一瞥,發(fā)現(xiàn)血 袍瘋僧頸間的髑髏串下,早已不見刀魄蹤影。 刀魄……如炙炭般灼燙著他的衣囊里,貯放的正是用以剋制佛血異能的刀魄。 由鏤空的廊廡欄桿望入,雪艷青腰間所佩的刀魄亦消失無蹤,遑論耿小子身 上那枚。 如此緊要之物,不會恰好都在戰(zhàn)斗中丟失,況且佛血邪能……等等,若此間 并無天佛血,他們拿刀魄去干了什么?殷橫野忽想起,伊黃粱所轉述的冷爐谷龍 皇祭殿一戰(zhàn)里,胤鏗最后的殺著。 他不知道耿照從哪兒弄來祭殿的龍息之陣,但毫無疑問,是他殷橫野親自把 成陣的礎石帶了進來,甚至貼身收藏;死于此間,必為耿家小子所笑。 這是不折不扣的「自討死耳」,是對他半生智者之名,最殘酷無情的諷刺。 但你的狗屎運氣,也只能到這里了,耿小子。 老人抬起亂發(fā)覆額的瘦臉,冷不防伸手入懷,握住那枚正源源輸出能量,以 維持大陣運轉的石卵,見耿照身形頓止、判斷這一擊已難奏功,仍穩(wěn)穩(wěn)將手中刀 朝老人脖頸旋擲而來,隨即毫不猶豫轉身……殷橫野不禁露出摻雜憤恨與激賞的 複雜神色。 放手從來是最難的。 可惜了,耿小子。 方方面面都是。 他運起全身功力,將guntang的刀魄捏成虀粉,厲聲喝道:「……破!」 那股難以形容的強大壓迫頓時一空,祭殿之陣應聲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