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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50卷)289

    【第二八九折 倩入苦海,君莫辭勞】

    28-12-22

    「盟主恕罪?!?/br>
    趕在密議之前,離開許久的南冥惡佛終于回到冷爐谷。

    正為決戰(zhàn)人選傷透腦筋的耿照喜出望外,忙召入內(nèi)堂,不料鐵塔般的寡言僧

    人甫一開口,頭一句便是請罪。

    南冥前愆歷歷,天羅香內(nèi)亦有所聞,堂內(nèi)隨侍的兩位迎香使以為他又殺僧尼

    ,還敢回來請罪,這是失心瘋??!不禁色變。

    她二人為求盟主垂青——自姥姥吩咐下來,還沒有成功的,人人都想做頭一

    個——不僅未攜兵刃,特地沐浴梳妝,換上新衣,此際深恨盛裝不便,遑論廝殺

    拼搏。

    耿照嗅得雙殊香汗?jié)窕?,兼之俏臉鐵青,忍笑命她倆退下。

    兩人違拗不過,遠(yuǎn)去的跫音如遭火燎,只差沒叩鐘傳警,肯定往姥姥處報(bào)訊

    去了。

    「……大師何罪之有?」

    他擺手看座,南冥卻不稍動,身面頗見風(fēng)霜,只頸間髑髏串子雪白光潔,被

    鐵肌襯得加倍精神。

    「我欲為盟主請?jiān)魏巫鶐煵辉?,只給此物?!?/br>
    由囊里取出半截凋花銅棍模樣的物事來。

    南冥惡佛為天鼓雷音院遣入紅塵的代表一事,耿照是由刁研空處知悉;那位

    極力推崇他為當(dāng)世救主的使者是誰,自也毋須多言。

    卻沒想到當(dāng)日惡佛辭行,是為自己回轉(zhuǎn)蓮宗八葉,求取這支傳說之中的僧兵

    勁旅,早知他打的是這個主意,耿照定會再三叮囑「千萬別說我是此世的三乘法

    王」。

    從結(jié)果看來,怕終究是說了。

    那物事長約尺許,徑逾三寸,通體泛著烏金鈍芒,刻滿古樸異紋,彷彿由形

    狀大小不一的龜鱗嵌成,僅居間一截光滑如鏡,幾可鑒人,差不多就是單手盈握

    的長短。

    「這是什么?」

    耿照反復(fù)打量,不由得好奇心起。

    莫非蓮宗出借了一件神兵?「我不知道。」

    南冥惡佛眸眼垂斂,面上陰晴不定,沉道:「我問座師,亦說不知,只讓拿

    來?!?/br>
    難怪他這么火大又內(nèi)疚了,耿照聞言恍然。

    看來八葉座師也非好相與的,打起糨煳禪是一把好手,解決問題的不二法門

    就是模煳它:汝既有請,吾亦有授,至于兩者間有無關(guān)連,則不在考量之內(nèi)。

    耿照倒也不怎么失望,支辭以撫:「無妨,看看便知。此物如何開啟?」

    惡佛的面色陰沉:「座師說了,遇緣則開。」

    這已經(jīng)不是忽悠,敢情是徹底被玩弄了一把。

    少年一下不知怎么安慰好,尷尬之余,訥訥接過;五指握上光滑面的瞬息間

    ,臍中光華大盛,透出衣布,渾身氣血劇震,顱內(nèi)嗡響,竟生出強(qiáng)烈的共鳴?。?/br>
    是……是驪珠之力?。┐掖一厣?,赫見落了一地的銅鱗碎塊,那棍筒的「殼」

    竟已應(yīng)聲解裂。

    手中所握的光潔銅環(huán)里,束著一卷古舊皮紙,泥潭灰炭般的氣味迸散開來,

    彷彿能嗅得歲月流光。

    兩人仔細(xì)取下,展于書桉,見卷中寫滿蝌蚪般的怪異文字,有幾幀圖形耿照

    瞧得眼熟,想起曾于聶雨色炮制的陣基木柱上,看過類似的鐫刻,趁四少入谷會

    見褚星烈時,將古卷交由聶二判讀。

    「這鬼玩意兒叫,至少題頭是這么寫的,用的是玉螭朝以前

    的古鱗文,怕沒有千年以上的歷史,不是你家二少爺吹牛,當(dāng)世沒幾人能辨。但

    你猜得沒錯,這確是陣法,雖然我不知哪有如此強(qiáng)大的陣基,能于陣中鎮(zhèn)壓萬物

    ,似山岳鎮(zhèn)落,又能使自身不受其制,如佩令符……世上豈有這般便利之事?水

    是你火也是你,抑是你揚(yáng)也是你,都讓你玩好了?!?/br>
    「不,的確是有的。我親身經(jīng)歷過,在龍皇祭殿里?!?/br>
    說著,耿照從匣中取出四枚刀魄,推至滿臉不信的蒼白青年面前,定定瞧著

    他。

    「以此為陣基的話,你能復(fù)現(xiàn)這山岳潛形之陣否?」◇◇◇做為陣基核心,

    至為關(guān)鍵的那枚刀魄被毀,源出祭殿、威比龍息的山岳潛形大陣應(yīng)聲而破,殷橫

    野身上的千鈞重壓頓時一空。

    老人急欲掠走,甫脫禁制的氣血內(nèi)息一下使不出「分光化影」,聶雨色調(diào)動

    陣勢,氣壁「刷——」

    急攏于邊隅,及時將暴綻的指芒怒吼阻絕在內(nèi)。

    這不是能夠事先預(yù)測的變化,無論結(jié)陣的方位或強(qiáng)度,皆難困住峰級高手,

    徒然惱人而已。

    「……無聊透頂!」

    殷橫野眥目欲裂,指鋒如暴雨怒蜂,狹仄的陣壁被瘋狂暴擊撐擠變形,所有

    碎裂忠實(shí)反聵,堂內(nèi)聶雨色慘嚎一聲,仰天栽倒,血墨渲透衣布,如遭凌遲,幾

    無一處留白。

    「……走!」

    耿照挾雪艷青掠向內(nèi)堂,幾于同時,山腰間寒光一閃,又一道箭弧直奔天際

    ,來勢還慢著些許,云中雷聲隱隱,那箭芒似乎亮得過頭,與前度亦有不同。

    漱玉節(jié)固是強(qiáng)射,區(qū)區(qū)鐵箭卻也沒能威脅到殷橫野,正欲破壁而出,惡佛又

    縱身撲來。

    耿照回頭見得,急喚:「大師不可!」

    驀地焦雷暴綻,天頂那枝箭像被擊中了似的,剎那間流華熾爁,宛如掛日,

    就這么「?!?/br>
    了一瞬,以致殷橫野清楚瞧見箭形——那決計(jì)不是羽箭。

    若將矛尖似的箭鏃、扁刃凸稜的狹長箭桿,以及其他幾處不常見的部件重新

    組合,它看起來更像一柄細(xì)直的長劍。

    殷橫野忽想起幾片殘簡,關(guān)于五帝窟的守護(hù)圣器——(那是……那是玄母劍?。谠浦腥鐟裔樀匿J影汲取電芒,忽作千影,數(shù)不清的電光箭芒直飆而下,

    破空聲不絕于耳,魂飛魄散的殷橫野奮力斬破陣壁,形影化光消散;掠出廊廡的

    南冥惡佛急停頓止,右手五指屈併成獅掌,引沖力于肩臂,啪啪啪連擊三記,竟

    憑空轟出殷橫野身形!殷橫野料不到他能截住「分光化影」,震驚之余避無可避

    ,揮掌硬接。

    巨力對撼,兩人反向彈開,殷橫野狼狽摔回院里,偌大的中庭旋被颼颼射落

    的蜂芒箭火吞沒!傳自道宗的七柄圣器,原為龍皇鐵衛(wèi)所有,除維護(hù)真龍周全,

    亦隨玄鱗奔赴戰(zhàn)場,決勝萬里,刃前無不俯首,夸稱環(huán)宇至強(qiáng)。

    此即為龍皇鐵衛(wèi)戰(zhàn)無不勝的手段。

    世上唯有這門射術(shù),能開啟食塵玄母之禁,令其顯露真身,展現(xiàn)無上的威能

    ,帝窟五島中僅宗主可習(xí),與兩柄圣器一同傳落,堪稱帝字絕學(xué)之首,其名目世

    人多已不聞,殷橫野還是在三奇谷的古籍里讀到的。

    ——!耿照只來得及將雪艷青往堂底一推,和身撲

    在她背上。

    轟隆聲落,無數(shù)塵灰兜頭傾蓋,整座宅邸彷彿連著地面被人抄起一摔,所有

    相連的、撐起的、迭架的,俱都甩脫了牙,這二進(jìn)大堂赫然塌去前半,院庭更被

    轟成焦土,觸目僅余煙燼,像極了被「熔兵手」

    燬去的百品堂。

    居間微微隆起的炭堆上,斜插一柄細(xì)直長劍,刃間炙紅輝彩漸褪,青煙縷縷

    ,復(fù)現(xiàn)寒光,不知何時已由箭矢恢復(fù)成劍形,也令人無從揣想,適才那如箭雨般

    連珠射落、挾著熾爁雷電炸毀一切的驚天之威,究竟是如何辦到。

    抖落塵蓋,耿照見身下玉人動也不動,忙以食中二指按她頸側(cè);雪艷青濃睫

    微顫,卻未睜眼,鼻端吸吐依舊是輕不可辨,空著的那隻手揪了揪耿照衣角,示

    意無事。

    知道閉目摒息、免遭落灰嗆著,顯是意識清醒,耿照稍稍放心,見不遠(yuǎn)處渾

    身血漬黏灰的聶雨色半拖半坐,找了個掩蔽,沖他呲牙一頷首,怕也是動不了了。

    耿照忍痛撐起,揮散落塵,一跛一跛越過橫七豎八的傾圮,直至室外被山風(fēng)

    一吹,終于回神,但見滿目瘡痍,玄母所擊涵蓋整座內(nèi)庭,燒出個完整的圓來,

    齊整得毫不真實(shí)。

    在徑逾六丈的大圓內(nèi),無一物不是焦?fàn)€失形,如遭雷殛;地面鋪石、青白玉

    凋成的石燈籠、粗可環(huán)抱的硬柏蒼松,乃至建筑所用的金件等,俱被夷平,其威

    力堪比火藥硝石。

    而大圓之外,轟塌的內(nèi)堂門廊等,則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

    若被打個正著,決計(jì)不是眼前這般。

    耿照匆匆環(huán)視,未見殷橫野蹤影,料他被惡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峰之能

    ,料想亦難逃出生天——直到本該是院門的廢墟下有一物祟動,露出一具殘破人

    形。

    「……大師!」

    三步併兩步奔去,少年不顧覆瓦guntang,奮力扒開那人身上墟殘,見惡佛胸下

    大開,肚破腸流,焦?fàn)€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創(chuàng)口兀自冒著駭人熱氣,這般焦灼

    便在肌膚表面都能要人性命,況自體內(nèi)發(fā)出?下半身更與燼土融成一片,難辨其

    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擊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橫野本以「分光化影」

    的身法成功脫逃,是惡佛福至心靈的獅掌三擊,將他震回院里,才被如雨傾

    落的殛天箭芒轟個正著。

    南冥惡佛亦被殷橫野的掌力彈至院門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氣

    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創(chuàng)如斯,而是何以未死。

    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后一口氣息,徘徊于世?「大……

    大師!」

    這種程度的傷根本無從施救,耿照慌了手腳,只能拼命朝傷口里滴血。

    然而,富含血蛁精元的血液還未滴落,泰半為熱氣所蒸,化霧散去,只留下

    撲鼻的血腥之氣。

    少年狼狽的面上爬滿漬痕,分不清是汗是淚,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

    生疼,連雄渾的碧火真氣亦不能盡卸,竟是惡佛。

    耿照與垂死的巨漢四目相對,才發(fā)現(xiàn)他眸光清澄,無嗔無恨,可說是平生僅

    見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說遺言,忍著焦灼沒敢驚擾,閉口靜聽。

    「適才三擊,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難解;緣來頓悟,不外如是,

    可以‘截刀’為名。愿日后助盟主一二,權(quán)作謝禮,望……盟主不棄。」

    「大師謝我什么?」

    耿照茫然不解。

    惡佛微微一笑。

    「我代蒼生……謝盟主入苦海?!?/br>
    耿照識他至今,這是頭一回見他笑,從沒想過這張黥滿鬼形、丑得駭人的猙

    獰面上,能綻出這等寧定笑容,越發(fā)心慌,話中所蘊(yùn)之悲憫歉然,更令他不由得

    紅了眼眶。

    「大師,勿要棄我……我定救得大師!這句我聽不明白,還須大師開示……

    大師萬勿棄我!」

    惡佛含笑鬆手,蒲扇般的鐵掌垂落,順勢扯斷頸繩,光潔的髏骨散落一地。

    巨漢扣住一枚,緩緩拍打,彷彿劃拳作歌也似,閉目吟唱:「他山本山無處

    ,法門空門俱罔;殺遍虎豹蛟龍,掀翻塵世血浪。汰!身里身外皆樊牢,幾回天

    上神仙葬?」

    說著哈哈大笑,連道:「過癮,過癮!惟汝為囚,好自為之!」

    雷般的豪笑忽絕,眉結(jié)頓鬆,更不稍動。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獄」

    的西獄里,不是每間牢房都能見光。

    這座落于天井中、不過丈余見方的磚房,難得三面墻頂都留有鐵檻小窗,白

    天里日影遞移,始終都能有光。

    磚房原為獨(dú)囚之用,而后屢經(jīng)易改,重新清出來作囚室之前,最后的用途是

    堆放柴薪枷具。

    此際房內(nèi)四壁,均以火漆繪滿佛字,這回時間充裕,越浦衙門的吳老七率同

    僚用心勾描,與內(nèi)監(jiān)的倉促手筆不可同日而語。

    聶冥途蜷在陽光照不到的干草堆上,手戴枷葉,左踝的腳鐐還有條長鐵鍊釘

    于磚墻,鐵鐐的圈徑是數(shù)日一調(diào)的,儘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鎖禁。

    西獄的嚴(yán)密非是衙門內(nèi)監(jiān)可比,典衛(wèi)大人交代下來,這名囚犯每日僅有一碗

    粗糧、一盅食水,牢頭可是確實(shí)執(zhí)行,食水里連半朵油花都沒有,遑論rou食。

    沒了的回復(fù)異能,兼之丹田既毀,曾經(jīng)縱橫黑道的「照蜮狼眼」

    聶冥途,也不過是一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罷了。

    習(xí)練半生的至陰功體雖付東流,畏光的遺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緊閉

    雙眼,憑藉本能挪動身體,避開對面小窗投入的陽光。

    聶冥途想過各種結(jié)局,獨(dú)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地方毫無尊嚴(yán)地爛著,耿小子甚

    至給他安排了大夫,確保傷勢得到治療。

    待衙門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價,教他坐穿牢底為止——(耿……耿

    照!殺千刀的小王八蛋……爺爺同你沒完?。├先嗽谛睦锊恢淞R了他多少回,

    用盡一切惡毒字眼,半夢半醒間,忽覺置身于一片草枯樹凋、生機(jī)滅絕的景致里

    ,彷彿是個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類的物事似遭火焚,難辨其形;一名肌色如鐵

    的僧衣巨漢背向趺坐,似正低頭誦經(jīng),腦海深處隨即響起嗡嗡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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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冥途聽得耳熟,忍不住又湊近些個:「……南冥?」

    巨漢并未回頭,偈唱聲落,忽然大笑:「惟汝為囚,好自為之!」

    拂袖起身,逕朝一團(tuán)光暈行去。

    那團(tuán)華光極其耀眼,不知怎的卻不覺刺目,聶冥途遮眉望去,只見光里還有

    一條高瘦人影,青袍皂靴,腰懸長劍,手里拿著一張判官鬼面,五綹長鬚飄飄,

    只是逆著光看不清長相,身形卻甚熟稔。

    「老……老鬼?你怎么——」

    老人忽會過意來,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

    讓你失心瘋,胳臂肘往外彎!干什么干什么,怕黃泉路上寂寞,專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還沒玩夠哩,滾你的罷!」

    捧腹大笑,忽又詬罵不絕,狀若癲狂。

    巨漢低下頭,似是唸了聲佛號,偕那青袍長身之人走入華光,自始至終,都

    未回頭。

    聶冥途沒料到那廝既罵不停,亦罵不轉(zhuǎn),抄起木石殘碎一股腦兒扔去,猶不

    解恨,正欲追打,光團(tuán)倏然消失;適才巨漢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異紅光,

    周遭草葉不住枯黃凋敗,飛禽墜落、游魚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么寶貝這般厲害?」

    聶冥途彎腰伸手,指尖尚未觸及,地面便已層層剝開,露出一枚鴿蛋大的彤

    艷寶石,紅光映亮了老人從錯愕、驚詫,直到垂涎貪婪的諸般神情。

    碰到異石的瞬間,草枯葉黃的郊野頓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虛

    空里的、透出刺目光華的天佛圖字,無數(shù)光字結(jié)成六面,囚籠般將他圍困其中。

    幻境里聶冥途無法閉眼,無處不在的天佛圖字化成光柱,齊齊射入眼窩。

    他抱著腦袋慘嚎,顱中沸滾如漿,按著兩側(cè)太陽xue的手掌被高熱牢牢黏住,

    怎么也拔不開。

    佛圖異光似熔去了體內(nèi)諸元,兀自不足,光芒順?biāo)闹俸×魈?,所?jīng)之處,

    不管骨骼、臟器抑或血rou,俱都融成一片,最后在破碎的丹田里積聚,伴隨著鐵

    漿入rou的可怕灼痛——聶冥途算不清痛暈后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視武林

    的殘虐生涯里,這樣的痛苦也是絕無僅有的。

    直到他浸在冷汗里慢慢恢復(fù)意識,又再度嗅到混雜了排遺腐草的牢房氣息,

    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這么痛的夢。

    極度的痠痛與脫力感,使他無法任意轉(zhuǎn)動脖頸,就這么盯著前方壁上的火漆

    圖樣,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該闔上眼皮。

    見鬼了。

    七水塵烙在他腦海里的「梵宇佛圖」,竟如夢境所示,化作金燦燦的佛字融

    漿「流」

    出了腦袋。

    現(xiàn)在,天佛圖字再也不能困住他。

    天觀妖僧的絕學(xué)炮制了他三十余年,決計(jì)不會無端自解,按照那個怪夢的后

    半截,「梵宇佛圖」

    或許并未消失,而是——抱著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心情,聶冥途暗提一口真氣。

    久未運(yùn)行的經(jīng)脈丹田就像積鏽咬死的機(jī)簧,每一動都令他疼得迸汗,卻是扎

    扎實(shí)實(shí)地動了起來,渾無半分花巧,就像被什么補(bǔ)起了原來的缺損與隳壞,變得

    更加結(jié)實(shí)強(qiáng)固,只需要一點(diǎn)打磨修整……◇◇◇耿照跪在圓寂的南冥惡佛之前,

    怔怔發(fā)呆。

    此戰(zhàn)早知必有死傷,惡佛自告奮勇接下?lián)簦M無必死的覺悟?只犧牲一

    人便教那廝伏法,實(shí)已不能更好了。

    饒是如此,少年依舊悲不可抑,正低聲複誦著巨漢的離世偈語,忽然間心生

    不祥,回身一記寂滅刀勁悍然出手,來人迎著隔空刀氣飄然閃退,怡然笑道:「

    世間無用殘年處,祗合逍遙坐道場!看來南冥惡佛平生作惡太甚,縱使改邪歸正

    ,仍落得如此下場,實(shí)令人不勝希噓。」

    「……殷橫野!」

    耿照眥目欲裂,正欲使出「風(fēng)起于青蘋之末」,驀地視界一花,殷賊忽自身

    前冒出。

    這一下雖然快絕,卻非是「分光化影」。

    他在虛境中與刀皇戰(zhàn)過無數(shù)回,應(yīng)對「分光化影」

    粗具心得,一個空心筋斗倒翻出去,著地一滾,又向斜里躍開,頃刻三變,

    次次方位不同,一氣呵成,竟無絲毫停頓,刁鉆已極。

    老人左掌箕張,地面一塊焦石逕自彈起,如系絲索;扣指一彈,焦石「颼!」

    朝耿照面門射去,總算少年應(yīng)變快絕,起身時手里已抄著半截殘木,堪堪磕

    飛來勢獰勐的「暗器」,那木條也應(yīng)勢爆碎開來;破片飛濺至殷橫野身前,又被

    他信手彈出,化作逼命之利,耿照不敢空手以對,頻拾頻舍,接得左支右絀,勻

    不出一絲進(jìn)退余裕。

    殷橫野越攻越快,耿照勉強(qiáng)擋開一枚「暗器」,手里殘剩的半截棍狀物尚不

    及換新,已被后兩枚接連擊中,手臂盪開,露出空門。

    殷橫野猿臂輕舒,五指凌空一抓,耿照頓覺胸膛劇痛,如遭尖錐插入,摔落

    地面不住翻扭,唇面煞白,揪緊心口掙扎難起,已無力再戰(zhàn)。

    殷橫野嘴角微揚(yáng),正欲上前,驀地颼颼兩聲鐵箭射落,一桿羽箭落在他與耿

    照之間,另一箭卻直挺挺插在半毀的大堂前,尾羽嗡嗡顫搖,示威之意昭然若揭。

    老人心念一動,舍了蜷在地面宛若熟蝦的七玄盟主,身影微晃,下一瞬已出

    現(xiàn)在堂里后進(jìn),但聽箭鏃破空聲不絕于耳,沿老人倏隱復(fù)現(xiàn)的動線插滿一列,直

    到為未塌的屋頂所阻,鐵箭再也射不入為止。

    連奄奄一息的雪聶二人亦不能吸引儒服老者的注意,殷橫野足下不停,逕由

    堂底右側(cè)的門廊,走入大院第三進(jìn)。

    驤公幽邸依山形而建,一院本就高過一院,到了這第三進(jìn)走勢一轉(zhuǎn),微沒入

    山背,從漱玉節(jié)的位置已看之不進(jìn),世上便再有第二柄玄母劍,也難射及。

    在殷橫野心中,始終不以為逄宮會與蕭諫紙、耿照合作。

    若有逄宮通風(fēng)報(bào)信,蕭諫紙何必走一趟覆笥山打草驚蛇,教自己提早發(fā)難,

    沉沙谷內(nèi)又豈能渾不設(shè)防,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簡直毫無道理。

    以龍?bào)?、?shù)圣之智,聯(lián)手須下不得這般臭棋。

    如此一來,「刀魄防佛血」

    一說仍可為真,逄宮翻遍經(jīng)籍而得,蕭諫紙的桉頭功力也非泛泛,雙方不約

    而同查到了一處。

    只恨耿家小子陰險(xiǎn)狡詐,反過來利用刀魄催動龍息大陣,龍皇祭殿本在冷爐

    谷內(nèi),掘出這點(diǎn)祖?zhèn)鞴撞谋緛?,也不算難以想像。

    殷橫野原以為在制造出幽邸附近生機(jī)滅絕的異象后,天佛血早應(yīng)移往他處,

    畢竟戰(zhàn)陣無眼,難保不會有什么閃失,直到漱玉節(jié)適才情急之下,連射兩箭為止。

    射向兩人之間的一箭,自是阻止他對盟主痛下殺手,但射在堂前的那一箭呢?漱玉節(jié)為何怕他往后進(jìn)去?答桉只有一個。

    天佛血仍在此間,只不過被那條尚未歸還的碧鯪綃嚴(yán)密裹起,藏在這座慕容

    私邸里的某處。

    殷橫野雙手負(fù)后,好整以暇地行于三進(jìn)院里的長廊,見廊間懸滿長長的書畫

    掛軸,宛若旗招,頭一幅題著「鐵骨丹心終化燼,沉沙谷內(nèi)喪忠良」

    兩行大字,繪的是百品堂焚燬,談劍笏與他出招對峙的場面,字、畫全都是

    成驤公手筆,模彷得惟妙惟肖。

    最難得的是:舒夢還實(shí)際上不可能畫過這樣的畫,固然無從臨摹起,繪制之

    人卻把舒氏的佈局、構(gòu)圖,乃至習(xí)慣于不起眼處畫一兩隻鳥雀松鼠等細(xì)節(jié),學(xué)了

    個十成十,若非殷橫野本身就是書畫一道的大行家,花費(fèi)數(shù)十年的心血鉆研,亦

    精膺偽之術(shù),怕要以為成驤公在數(shù)百年前早已預(yù)知此事,才秘密留下此圖傳世。

    畫中談劍笏團(tuán)袍官靴,迭掌而出,宛若天神,五官極具神韻,識者一望即知

    ,卻被巧妙地重組微調(diào),形象何止美化十倍?反之殷橫野雖亦肖似,五官神情自

    帶一股妖異的夸大和扭曲,彷彿妖魔化人,又將破皮鉆出,惡意宛然,不言可喻。

    題詩之外,另有無數(shù)小楷繞圖為注,幾無余白,密密麻麻的錯落排列既齊整

    又婉媚,帶有一股特別的韻致,亦深得驤公身骨精髓,寫的是當(dāng)日沉沙谷事,為

    文風(fēng)格亦是舒氏體。

    殷橫野一幀幀瞧將過去,每幅圖說的都是自己不為人知的陰謀,能學(xué)百家字

    到這等造詣的人,普天之下不脫單掌五指之?dāng)?shù),顯然是蕭諫紙殘廢后,軟禁中百

    無聊賴,寫以自慰;起初尚能揚(yáng)起嘴角,譏諷堂堂龍?bào)礈S落如斯,只能以書畫復(fù)

    仇,末了越看面色越冷,擠不出一絲笑意。

    于殷橫野平生最自負(fù)的書畫一道上,蕭諫紙竟已遠(yuǎn)遠(yuǎn)拋下了他,不只學(xué)得像

    ,而是徹底通解了成驤公的書法繪畫詞章,在舒夢還沒寫過、畫過、吟過的題材

    里,咨意揮灑,無入而不自得;此非模彷,甚至不能說是致敬,而是與之對話,

    雙方平起平坐,得以跨越數(shù)百年的辰光,乃至陰陽生死之隔,激盪出燦爛的火花。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達(dá)到的境界。

    殷橫野始終無法理解舒夢還這個人。

    無法理解他的婉媚何以帶著深沉,拘謹(jǐn)何以狂放大器,絕望之際何以能光明

    疏朗……這人周身都是矛盾,比那些個縱情詩酒的sao客、指點(diǎn)江山的將帥都要難

    懂得多,簡直就是莫名其妙。

    殷橫野拒絕承認(rèn)自己才不如舒夢還,直到看見這片懸軸之海。

    蕭諫紙擁有的才華不在舒夢還之下,甚至理解了他,方能隱身在圖畫后嘲笑

    自己——堂前六扇明間大開,掛著四條巨幅,排得密不透風(fēng),分別是欺騙玄犀輕

    羽閣鑄劍、策劃妖刀陰謀、構(gòu)陷狐異門,以及鄔曇仙鄉(xiāng)滅門血桉,都是殷橫野秘

    而不宣的惡舉。

    他冷笑拂袖:「好風(fēng)吹落日,流水引長吟,五月披裘者,應(yīng)知不取金。蕭諫

    紙啊蕭諫紙,好死不如賴活,你這又是何苦來哉?」

    指風(fēng)一掠,四條長幅齊軸而斷,刷刷落地,露出空蕩蕩的內(nèi)堂。

    堂內(nèi)原有的擺設(shè)俱已移去,除了蕭諫紙坐著的云廂輪座,旁邊并排著一架竹

    躺椅,一名長發(fā)烏黑、肌色白慘,宛若僵尸的中年人斜倚其上,似是四肢不靈,

    連脖頸都難轉(zhuǎn)動,靠背經(jīng)過精心調(diào)整,讓他的視線可以穿過軸幅縫隙,毫不費(fèi)力

    地望見院里的景況。

    殷橫野沒想到藏身軸幅后的,竟有兩人,更沒料到會是這人親臨戰(zhàn)場,一怔

    過后,不由失笑。

    「蕭諫紙,合著我是笑錯了你,你居然還不是最不要命的。你這條殘命也算

    是從鬼門關(guān)撿回來的了,褚無明,何苦又巴巴趕著來送死?」

    作勢回頭,夸張地眺了眺院里,怡然笑道:「是了,原來這里是天字號

    廂房,你們兩個撿回狗命的特意來此,欲送我最后一程么?作夢!」

    面色忽獰,指鋒一橫,堂前高檻「轟」

    的一聲爆碎,無數(shù)破片被呼嘯風(fēng)壓卷入堂中,噼噼啪啪散了一地。

    蕭諫紙神色漠然,不為所動,撲卷而來的木碎全打在云頭車上,癱瘓的下半

    身為及腰車廂所掩,并未傷著分毫。

    誰也料不到,先開口的竟是竹躺椅上的「刀魔」

    褚星烈。

    「……我從未見過你。」

    僵尸般的蒼白男子緩緩說道,唇舌雖仍有些不靈便,清澈的眸光卻冷銳如實(shí)

    劍,并非殘忍無情,而是天生具有一種危險(xiǎn)之感,聞之令人透骨生寒。

    「于公于私,我們都不曾碰過面。我記得自己行走江湖,曾去過的每一處、

    見過的每個人,不是‘略有印象’的那種記得,而是每個畫面都像圖片一樣,存

    在這里……」

    艱難舉起右臂,點(diǎn)了點(diǎn)額際,旋即脫力般重重墜下,在竹椅上撞出「叩」

    的一聲悶響。

    「我非??隙?,我們未曾謀面,沒有遠(yuǎn)遠(yuǎn)出現(xiàn)在彼此曾歷之處而互不相知,

    沒有共通的人脈交集,從來不曾在一時一地,一起出現(xiàn)過,遑論識面辨人。」

    蒼白男子冷冷望著他。

    「而你如何知道,我便是褚無明?」

    「‘思見身中’?!?/br>
    殷橫野露出恍然之色,很遺憾似的輕輕擊掌。

    「這種天賦舉世罕有,江湖每代人里,也不過生就一兩個。偏你們奇宮的《

    奪舍大法》邪門得緊,居然能后天練就,難怪,難怪。」

    褚星烈眉頭微蹙,下眼瞼忽微微抽搐起來,一抹痛苦之色在原本平靜如死物

    的瘦臉上乍現(xiàn)倏隱。

    「……難怪什么?」

    「難怪做為刀尸,你炮制起來特別費(fèi)勁,當(dāng)時我還以為失敗啦,沒料到在天

    雷砦的效果忒好,在世人心目中盡顯刀尸之能,迄今猶能止娃兒夜啼?!?/br>
    說著從懷里取出枚小巧玲瓏的褐色蟬笛,拎著輕輕搖晃。

    「當(dāng)年驅(qū)役你的‘號刀令’,就是這一只,不若今世的號刀令威風(fēng)煞氣,勝

    在攜帶方便,三十多年來我始終貼身帶著,當(dāng)是紀(jì)念?!?/br>
    褚星烈劇顫起來,痛苦之色更甚,身子卻無法活動自如,令他的抽搐顫抖活

    像木凋傀儡,不忍卒睹。

    「你……你……是你……」

    「你那圖象一般的記憶畫面,是不是總?cè)敝欢?,像被什么絞得四分五裂,

    越想拼湊越是混淆,最后越忘越多,虛實(shí)渲染,連自己都辨不出真?zhèn)???/br>
    殷橫野露出既得意又殘忍的笑容,對鼠亮貓也似,繼續(xù)輕晃那枚蟬笛:「你

    在前往天雷砦之前,就已經(jīng)對自己起疑了,對不?只是不肯面對‘自己或被人動

    了手腳’這個恐怖的念頭,也可能是對自己的意志力極有信心,最終卻在天雷砦

    殺死了兩名同伴,將屈咸亨重殘如斯……這些年,你是怎么面對他的?屈咸亨最

    終原諒你了么?」

    褚星烈下頷繃緊,眸光森寒,苦苦抑著身顫,可惜力不從心。

    「‘四靈之首’應(yīng)無用的師弟,縱橫東海的刀魔,可不是誰都能綁上秘穹搓

    圓揉扁的?!?/br>
    殷橫野像是在細(xì)細(xì)品味一般,獰笑著緊盯他的雙眸,怡然道:「現(xiàn)下,你總

    該想起來了罷?出手將你拿下,擊潰你的心神意志、并把你炮制成刀尸之人,就

    是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