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50卷)290
2081-12-22 【第二九十折 周流咫尺,罪由己招】 水霧氤氳、宛若虛境的簡陋碼頭上,曾功亮指揮四極明府的弟子一陣折騰, 終于擺好了物什,撒氣似的趕著他們落船劃遠,就差沒一人一腳踢下水去,其間 暴言無數(shù)不忍卒聽,沐云色瞠目結(jié)舌,心中高大上的「數(shù)圣」 形象應(yīng)聲碎裂,簡直無從黏復(fù)。 那物事是只形狀怪異的壇座,不僅有各種七橫八叉的機簧突出,通體更鐫滿 符籙術(shù)式。 即以沐云色對奇宮術(shù)法的粗淺涉獵,也難以判讀那些符篆的意義,只知極為 高深,絕對是另一套繁複系統(tǒng)的體現(xiàn)。 壇座的頂端削平,嵌了方四角淺槽,其中鋪滿鐵砂似的黑礫,倒是一看便知 是沙盤。 曾功亮一抹額汗,砸了砸嘴,在沙盤前微微屈膝坐馬,雙手在腹間結(jié)作捶印 ,驀地低喝一聲:「起!」 十指箕張,在沙盤上方一抹一抱,冉冉捧升,盤中細礫居然隨手勢而起,如 頑童堆沙堡捏泥人般,憑空浮現(xiàn)出一座具體而為的小小院落,其中庭石花樹無不 纖毫畢現(xiàn),赫然是決戰(zhàn)所在的驤公幽?。°逶粕鄵撞幌?,連一向澹然的秋霜色 亦微微色變,二少不由自主相偕近前,但更驚人的還在后頭。 沙盤凝成的院里,有幾個約莫小指指節(jié)高矮的人形浮出地面,自行奔跑、動 作起來,重演了耿照等三人圍殺殷橫野的始末;在天外飛來一記玄母箭的同時, 整個碼頭連著溪流水岸劇烈一晃,曾功亮等三人幾乎立身不穩(wěn),細鐵砂凝成的形 象應(yīng)聲轟散,不少濺出沙盤,灑落一地。 沐云色急欲掠出碼頭,勐被師兄按住肩膊,回見秋霜色搖了搖頭,才想起身 在「周流金鼎大陣」 內(nèi),若沖出這一方陣眼,勢將陷入迷陣,幾天幾夜都走不出來,驚出一背汗 浹,急道:「前輩!幽邸那廂如何了?」 曾功亮沒空搭理,再催術(shù)式,一連幾次鐵砂均無法成形,不耐嘖舌,低聲爆 了句粗口:「土行劇變,影響了‘咫尺千里之術(shù)’的效果,再好的家生也莫可奈 何,只能等變動平復(fù)……他媽的!誰在這時還來搗亂?」 怒喝聲中雙掌運化,盤內(nèi)的鐵砂再度成形,場景卻接連變換,處處不同,無 一不在周流金鼎大陣之外。 沙盤無法精細到顯出來人的面孔——興許是逄宮前輩無意如此,未必是機巧 所不能及——然而所見之奇,足以令秋、沐二少面面相覷。 「……去他媽的龜?shù)?,啥玩意兒都來湊熱鬧?耿小子沒事先打過招呼啊!」 試圖闖入周流金鼎陣的有好幾撥,曾功亮已命弟子順水流船,引幡布陣,按 理閒雜人等連邊都摸不到;能走入迷陣、甚至試圖破解的,決計不是普通角色。 鐵礫示形的「咫尺千里之術(shù)」,最終留在一條順水而行的小舟上。 對比舟形,舟中之人甚是魁梧,腆著個大肚腩,看來已有些年歲,總之并非 青壯;以肘為枕,擱足船首,另一隻空著的手掌不住拍擊船舷,似正作歌,全然 不像困于陣中的模樣。 能進入水道,代表已深入金鼎陣中,不是摸不著邊的瞎兜圈子。 此人若通陣法術(shù)數(shù)、奇門遁甲,再給他點時間和運氣,難保不會摸上這陣眼 處的小小碼頭來。 「此人術(shù)法造詣絕非泛泛……」 秋霜色半是沉吟半是試探,澹道:「卻不知是何來歷?可惜看不清臉面?!?/br> 曾功亮豈不知他言下之意,冷哼一聲,沒好氣道:「再湊得近些,肯定給人 逮住小辮子。這廝若是術(shù)法高手,搆著蛛絲馬跡,便是現(xiàn)成的路標;都要給人順 藤摸瓜了,不若你領(lǐng)他來罷?!?/br> 秋霜色暗忖:「果然如此?!?/br> 這門術(shù)法以「咫尺千里」 為名,卻非真能縮地成寸,把甲地之物自乙地憑空變出的妖法,而是透過某 種相連的媒介,如土金之氣、水風(fēng)霧露等,將甲地之變投射于乙地。 是故幽邸那廂土行生變,沙盤便顯現(xiàn)不出形象來;媒介既絕,何以投射?恬 靜如停淵的湖衣青年,對老人的暴躁毫不介懷,點了點頭。 「前輩說得是。雖不見其容,要是能問一問,或可知其根柢?!?/br> 曾功亮連驢蛋的「驢」 字都到了嘴邊,靈光一閃,轉(zhuǎn)怒為笑,匆匆打量了青年幾眼,連連點指:「 好嘛,你小子是人才啊。一會兒再來搞定你。」 催動術(shù)法。 二少驀覺周身空氣彷彿被急急抽往虛空里,氣息頓滯,忽又從另一莫名處涌 入水風(fēng)涼霧、鳥叫蟲鳴,不知同什么地方通了聲息。 曾功亮扯開嗓門道:「你他媽是哪來的傻屄?賤名報將上來,仔細爺爺腹內(nèi) 生火,回頭便吃了你!」 看來對那狐仙會的效果還是很滿意的,順口便抖了同一個包袱。 咫尺千里術(shù)不能傳遞真人實物,然而透過媒介,傳聲還是辦得到的。 沐云色恍然大悟,望向師兄的眼色又多幾分佩服,秋霜色似未見得,仔細聆 聽來人那頭的聲息。 那人笑道:「我叫武登庸,教過耿照三天刀法,應(yīng)該不算傻屄。這個陣花了 我老大工夫硬是走不出去,料想閣下應(yīng)是威震天下的‘數(shù)圣’逄宮了,盛名無虛 ,佩服佩服?!?/br> 周流金鼎陣開啟不過一刻余,就被他繞進了陣形內(nèi)緣,破陣不過是時間的問 題而已。 畢竟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能被名列「凌云三才」 的絕頂高人出言敬佩,曾功亮也就不覺得怎么刺耳了,哼哼兩聲:「你們這 些個來助拳的,怎不先登記成冊,排定進場順序,讓技術(shù)團隊好辦事嘛!我這個 陣為保萬無一失,只有‘開’跟‘閉’倆cao作指令,一次性使用,沒有絲毫轉(zhuǎn)圈 ,管教對子狗有進無出!這下可好,你讓我開是不開?」 武登庸的笑聲盪在碼頭水霧間,幾可想像他彎著眉眼殷勤招呼的樣子。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老街坊就是這樣了。你三邀四請他愣不答應(yīng),時辰 一到還不是扛豬宰羊的來了么?都說遠親不如近鄰,娘家父與子,親戚麥計較?!?/br> 還真是。 曾功亮一下沒法反駁,連吐槽都忘了,使勁搔著腦袋:怪了,「奉刀懷邑」 武登庸是這畫風(fēng)么?怎么聽都是里正大爺啊,啥時做起媒來都不意外。 怔愕之間,小舟順著嘩啦拉的溪水白沫漂近碼頭,灰發(fā)斑駁、滿面于思的魁 梧老者在舟上熱情揮手,彷彿碼頭上擠滿了等著獻花的小姑娘,以手圈口,大聲 叫道:「剛才那一下,成了沒有?」 「別這么嚷嚷!我又沒聾?!?/br> 曾功亮沒好氣道:「估計沒成,一會才知道?!?/br> 武登庸眉花眼笑,沖他豎起雙手大拇指,高舉過頂,作勢欲起。 「那就別擔心放跑人,你該擔心耿小子怎樣才能撐下去!我給你這個陣打幾 處狗洞,能不能進來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小舟輕快掠過碼頭,載著灰白鬍子的老人沒入霧間,很快便消失了蹤影,只 余揮舉的大拇指依稀能見。 沐云色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舉著大拇指,果然莫名其妙的雀躍是會傳染的,尷 尬收手。 曾功亮像被點醒了似的,勐然轉(zhuǎn)頭,卻是對著秋霜色問:「聽說你有一門剋 制對子狗的弦音功夫,叫什么九玄眷命的?」 「……回前輩的話,不全是武藝,更近于陣式?!?/br> 秋霜色被問得突然,卻不意外,怡然道:「須有九床瑤琴方能使出,考慮到 排佈不易,恐被殷賊看穿,耿盟主婉拒了晚輩的請纓?!?/br> 曾功亮罵了句「就他狗屁多」,眉頭一挑:「你該不會一早就發(fā)現(xiàn),這個‘ 咫尺千里術(shù)’的檯子,是結(jié)合音律和術(shù)法來cao控的罷?」 見秋霜色笑意溫煦,波紋不驚,顯是無意作答,指尖連點:「奇宮門下,名 不虛傳!眼下沒空,一會再來搞定你。」 拆下壇座屜板,露出里頭的複雜機簧。 大工正求才若渴,搞定云云,指的當然是談價碼。 奇宮二少不明其意,此際也無刨根問底的閒心了。 沐云色看不懂術(shù)式,卻通機巧匠道,對大師兄的亦知一二,明 白他們是打算利用壇座內(nèi)的絲弦零件,打造一個能奏出九玄之陣的克難器具來, 再以「咫尺千里術(shù)」 投射至幽邸的戰(zhàn)場,二話不說接過屜板,在曾功亮身畔蹲下,指著柜中兩處 極其複雜的構(gòu)造,小心道:「前輩,我可負責將這兩處卸下,那連心蝟刺鉤里的 鋼絲便能當作琴弦使……我以前在龍庭山造過黃鐘鳳鳴弩,一撥弦可十射,能夠 徒手拆卸這樣的結(jié)構(gòu)?!?/br> 曾功亮瞥了他一眼。 「你的黃鐘弩可以十射?」 「是,并且是接連而出,不是齊射?!?/br> 沐云色簡單比劃了一下,示意將如何拆解。 曾功亮點了點頭,繼續(xù)埋首機構(gòu)。 「你拆罷。鴨嘴括也一併拆下,你師兄用得上?!?/br> 沐云色得到首肯,立即動起手來。 「連心蝟刺鉤」 像是生滿棘刺的圓球,其實是由三枚尺寸各異、嵌合巧妙的異軸齒輪組成, 逄宮是頭一回在覆笥山外,在不屬明府一系的匠人口里聽得。 而黃鐘鳳鳴弩則是明府弓弩部某年的晉試科目,由曾功亮親自指題,那年的 掄元之人也做到了一撥十射,卻非接連而出,而是齊射,被大工正噴得飛起:「 你造的是弓弩還是邪教,教人站好一排讓你射他媽個對穿?怎不叫他們插死自己 算了?」 而覆笥山上除了他,能不倚工具、徒手拆解纏上鋼弦的蝟刺鉤的,那是一個 都沒有。 看來奇宮這塊寶地是真養(yǎng)人哪,曾功亮忍不住砸嘴。 一會兒要「搞定」 的說不定不是一個,而是一雙。 ◇◇◇殷橫野試圖在他面上讀出恐懼、怨毒,乃至憤恨扭曲……然而,褚星 烈的情緒忽然像被截斷似的,連周身那令人憐憫的無力顫抖也消失無蹤,干脆得 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是為了套他的話而做的拙劣表演——他的視線對上褚星烈 冰冷無波的深幽眸子,直到那蒼白的嘴角微微揚起。 「我只是要確定這一點而已。」 膚色白慘的癱癰男子垂眸澹道,彷彿對眼前之人已興致全失,連看一眼也懶 得。 「這是我唯一想不起來的事,不過也無甚緊要,就是個念想罷?!?/br> 「你————!」 殷橫野怒極反笑,踏前一步,塵沙無風(fēng)自動,四向飆昂!「褚無明,上一個 與我耍嘴皮之人,最后落得什么下場,你何不先問一問你身畔的蕭老匹夫?」 蕭諫紙仰天哈哈,銳目中殊無笑意,森然道:「殷橫野!你自蹈死地,還不 知業(yè)報將至么?」 殷橫野意態(tài)蔑狂,哼笑:「憑你車斗內(nèi)所藏,一用再用、從未生效的弩箭機 關(guān)?」 他一看這輛與前度造型、尺寸幾乎一模一樣的云頭輪車,便知蕭諫紙已然技 窮,竟又搬出了從前的老伎倆;在分光化影之前,弩機再強數(shù)倍,豈奈他何?蕭 諫紙眸光忽綻,不復(fù)委靡衰頹之姿,眥目笑道:「正是!」 一掀暗掣屜板翻開,數(shù)不清的弩箭連同爆碎的車頭破片颼颼射出,亦與百品 堂時全無二致!殷橫野到得這時,也只能認為他是失心瘋了,竟拿老狗把戲當殺 著,錯愕之余,不無兔死狐悲之慨;稍一猶豫,并未使出「分光化影」,閃身略 避,雙掌畫圓一分,運勁震開蜂云般的弩箭木碎,赫見漫天烏影間閃出一點銀燦 鋒芒,一人挺劍當胸貫至,正是「一龍沉荒起秋水」 的逼命絕式!(這……這是!怎……怎會是?)——蕭諫紙!劍尖入rou,刺痛的感覺分外清銳,殷橫野驟爾回神,千鈞一發(fā) 之際,右手食中二指箝住劍尖,卻被龍鳴般的清冽劍音彈扭開來,百忙中身子側(cè) 轉(zhuǎn),長劍貼著胸膛拉開一條口子,殷橫野左手亦扣二指,照準劍嵴一彈,《彈鋏 鐵指》勁力之所至,將偷襲者連人帶劍齊齊震出;那人著地一滾未及起身,劍尖 已如毒蛇吐信,刁鉆昂起,如影隨形般迫向殷橫野,宛若游龍起于深潭,乃「一 龍沉荒起秋水」 的首式二式串連。 普天之下,能將使到這般境地,不脫單掌五指之數(shù);而身在 此間者,惟「千里仗劍」 蕭諫紙一人耳。 殷橫野左支右絀,應(yīng)付得狼狽不堪,總算他未以「凝功鎖脈」 護體,游龍劍勁無從迭纏;劍音雖甚擾神,畢竟不及劍式逼命。 無論招式或內(nèi)力,蕭諫紙與他都有一段差距,捱過了最初的猝不及防,殷橫 野掌指齊施,漸與蕭諫紙手中利劍斗了個旗鼓相當,終有余裕打量他的模樣:蕭 諫紙的大氅之下,穿著一身魚皮密扣的勁裝,似與尋常的夜行衣無異,金屬鍛成 的腰帶卻異常寬厚,緊縛腰背,其上棱格凸起,以保護底下的精密機簧;腰帶上 伸出無數(shù)細小的連桿,木偶關(guān)節(jié)似的細桿或連或分,往下蔓延到大腿膝蓋、小腿 足踝,乃至腳背,與裹在這些部位的金絲羅網(wǎng)相連,似甲非甲,又像是更大片、 更複雜的刺xue銀針,隨蕭諫紙的趨避而運行——也可能正好相反。 腰帶向上延伸,形成一襲貼身薄甲,亦將蕭諫紙的上半身由后向前包覆起來 ,只在肩背后方凸出一只尺許長短的箱匣,兩側(cè)綴有既像云紋又似魚尾的粗厚飾 片,一側(cè)數(shù)迭,每片厚近兩寸,不知是什么作用。 匣中頻頻發(fā)出單調(diào)的機件絞扭聲響,也是應(yīng)蕭諫紙的進退而生。 這身怪異的行頭與其說是甲冑,更像某種機關(guān)裝置,包覆胸肩的甲片是將蕭 諫紙「固定」 在匣上,藉由機簧運作,令其癱癰的下身重獲行動力。 至此,殷橫野終于確定逄宮背叛了自己。 雖不知這副怪異的機具叫什么名目,但其上所有部件,與那具精巧的攜帶式 秘穹有著同樣的工藝風(fēng)格,顯是出自一人之手。 逄宮甚至懶得騙他——這廝連偽造佛血邪能肆虐所需的時間、人手俱都和盤 托出,就只差沒報上價碼。 (可惡……可惡透頂?。┮髾M野狂怒已極,出招卻益發(fā)冷靜,「存物刀」 與「惠工指」 一左一右,交錯併出,鎖定蕭諫紙腿畔凸出的細小連桿,指勁掌刀隔空翩至 ,在機件上撞出幾縷火星,敢情是以玄鐵烏金一類鍛成,竟無絲毫缺損,顯然連 對陣之際,敵人必定擇弱擇要下手一節(jié)也都考慮在內(nèi)。 最新222點0㎡ 家.оm 找回g㎡A∟、⊙㎡ 蕭諫紙的劍法固然精妙,難得的是雙腿雖依賴輔具,身法卻與招式配合得嚴 絲合縫,全無弓不咬弦的僵滯,令殷橫野不禁懷疑,他的雙腿其實并未癱瘓、丹 田經(jīng)脈亦未遭受重創(chuàng),幾成廢人,當日沉沙谷所歷不過作偽而已,然而這絕無可 能。 指勁刀氣接連被擋,蕭諫紙還能勻出手搶攻,殷橫野招式再變,迭掌一轟, 蕭諫紙揮劍格開,小退了半步,眼看招式已老,這一退恰能重蓄新力;豈料一股 潛勁突然冒出,循徑直入,如鉆錢眼,異常刁鉆,蕭諫紙暗叫不好:「是……蟠 宮島田初雁的!」 已然變招不及,橫劍當胸,以劍鍔肘臂硬接,整個人被撞得向后彈飛,赤血 釃空,拋飛長長朱虹;背匣撞上檐柱,喀喇一響,竟是木柱彎折,迸出無數(shù)新碎。 殷橫野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身姿不動,右捏劍訣、左掐刀指,逕以凌空勁搶快,瞬息間鋒銳無匹的氣 勁旋掃而出,宛若兩人分持刀劍奮力搶攻,劍似舍身,刀若貪狼,配合得完美無 瑕,間不容一發(fā);蕭諫紙即未失去重心,單人孤劍,也只能被這波瘋狂涌至的刀 走劍旋倏然解裂。 蕭諫紙身軀歪倒,即將狼狽摔落,普天下沒有一門一派的劍法,能在這種情 況出手,遑論克敵致勝,除了。 為此獨孤弋又被譽為「環(huán)宇無敵」,放眼五道四海甲子之內(nèi),誰人敢有異議?「……‘刑沖’!」 數(shù)不清的匹練劍光竄起,宛若龍昇,殷橫野甚至以為自己看見了劍芒所化的 猙獰巨龍,全身鱗甲由無數(shù)長劍絞扭而成,體長十丈、徑逾合圍,比古剎晨鐘還 巨碩的龍首咧開大口,咆哮著昂卷而起,銳利的風(fēng)壓把周遭三丈之內(nèi)的一切通通 吸扯過來,在鋒刃戟出的龍軀上撞得粉碎——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退走。 龍形幻影與匹練劍氣在他飄退之際忽然消散,興許蕭諫紙此際修為,不足以 推動敗劍首式「刑沖」,故而功敗垂成。 殷橫野急急止步,緩過一口氣來的蕭諫紙卻如醉酒一般,軟軟斜倒,似無法 恢復(fù)平衡,直到喀喀幾聲,匣側(cè)的魚尾飾片翻折開來,化成四條蛛足抵地,撐住 了老人如斷線傀儡般的殘軀;一陣令人牙酸的機括聲響,四叉的蛛足又重新將蕭 諫紙擺正,佈滿金絲網(wǎng)羅與大大小小連桿的兩條腿雖穩(wěn)穩(wěn)踏在地面,卻沒有半點 活物的祟動。 殷橫野終于確定他半身已廢,先前的神勇表現(xiàn),全拜這怪異的背匣所賜。 敗劍二式「剋破」 的威力,殷橫野當年在邙山曾親眼見得,蕭老匹夫縱無獨孤弋那鬼神般的修 為,附尾攀摹總還是有的;首式二式接連而出,他沒有不倚分光化影全身而退的 把握,此際來看便是威脅了。 至于三式「無從來」 之后的敗劍,他便不曾識荊。 按當日獨孤弋狂語,要殺他還用不上第三式。 蕭諫紙若掌握了無從來劍,乃至余下七式真?zhèn)鳎雭砦沩毮?/br> 壓箱。 既如此,為何不從一開始便以敗劍出手?刑沖、剋破二式連環(huán),光想便教他 驚出一背冷汗。 況且,游龍劍若無凝功鎖脈的加權(quán),也沒有必勝把握,同樣的花招不能玩第 二次,豈非兵法之常?蕭諫紙丹田受創(chuàng),功力肯定一如蛛足背匣,來自不可名狀 的外助,運使敗劍或游龍劍又有什么區(qū)別?這些疑問全都指向同一處。 只有一種可能。 「……竊據(jù)浮鼎山莊多年,連窮爺?shù)莫氶T三絕都佔為己有,這等厚顏是怎生 練出來的,我實是好奇得很。」 蕭諫紙的蔑笑又將他拉回現(xiàn)實中。 「、,用在你這等樣人手里,委實是天大的笑話?!?/br> 殷橫野嘴角微揚。 「田初雁的武功,我還瞧不上眼。授予西宮川人,請他日后酌情轉(zhuǎn)傳給秋家 子弟,使他死心塌地相信,我是受了秋拭水所託,才有此護莊義舉。」 田初雁的獨生愛女田素素,與秋拭水之子秋意人生下秋霜潔,窮爺與秋拭水 既是兒女親家,又是過命的交情,武林人盡皆知。 蒼城山「霓電老仙」 厲金闕庇護了秋家第三代的嫡長秋霜淨,卻始終無法令西宮川人辨清敵我, 便在人情義理的微妙利用上,差了殷橫野一著。 至于殷橫野是如何從秋家父子身上盤剝出蟠宮島三絕的武技,又或得自他處 ,料想問不出關(guān)竅來。 這廝抿著一抹得意洋洋的嘴臉,令蕭、褚二人直犯噁心,是連同處一簷之下 ,都不禁渾身難受的程度。 「蕭諫紙,田初雁死啦,你該擔心的是自己。方才那一手敗劍帥得很哪,怎 不使來瞧瞧?」 殷橫野怡然道:「還是教你重新站起來的這玩意兒,只能配合《八表游龍劍 》來使?」 「還神甲」 本就是曾功亮為了復(fù)現(xiàn)身法,耗費數(shù)十年的工夫研制而成,背匣 里的種種機關(guān),全是按照這套步法所設(shè)置,無法任意轉(zhuǎn)換。 而游龍步正是的基礎(chǔ),與其說是「還神甲」 重新賦予了蕭諫紙進退趨避的行動之能,不如說是他配合「還神甲」 的驅(qū)動來出劍攻敵,更為貼近事實。 超乎機匣設(shè)定的外力干擾,多少會影響還神甲。 所幸蕭諫紙于游龍劍的造詣極深,「倒果為因」 的嫻熟運使下,加上偷襲的優(yōu)勢,接戰(zhàn)初期竟未被殷橫野瞧出破綻。 「這玩意兒最多能挺一主香。打得太激烈,背匣里的轉(zhuǎn)子消耗過甚,時限還 得縮短?!?/br> 曾功亮教他使用甲具時,語重心長,反復(fù)叮囑:「重新上緊轉(zhuǎn)子須靠特別的 水力機關(guān),出覆笥山就沒輒了,所以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萬一摔倒了你就掀這 個暗掣,我給你裝了四根蜘蛛腳,保持平衡,摔成什么龜樣都能讓你起身……你 他媽能不能別去?我給你專業(yè)建議,沒輒!你好手好腳都打不贏,靠這玩意兒? 你他媽當我神仙?。 ?/br> 「你是啊。」 額發(fā)紊亂、神容頹闇的老人澹澹一笑,整個人看來像給生生剮去一圈rou,顯 現(xiàn)出與印象全然不符的單薄羸瘦。 曾功亮一口咬定慕容柔放他一馬,絕不是因為耿小子居中斡旋,而是因為他 樣衰,「活像死了八對爹娘?!?/br> 這是大工正的原話。 「就你當年在學(xué)府那德行,我不信你能做出這樣的東西。」 蕭諫紙低頭撥弄各處部件,試圖弄懂運作的原理,最終還是擱下手來,不知 是佩服抑或惱怒地吐了口長氣。 「你很出息了,曾功亮。仲夫子會很高興的?!?/br> 「他自己會跟我說!等老子過去的時候。你他媽別想胡亂傳話?!?/br> 大工正險些抄起腰帶往他腦門砸落,才想起玄鐵外殼是能打死人的,好在這 幾年他涵養(yǎng)深了。 翻過棱格一側(cè),以一枚層層保護、隱藏甚深的暗掣相示。 「要是還神甲完蛋大吉,或給卡進王八坑里,又或拖過了一主香……總之不 能動了,你他媽就按這兒。認準了啊?!?/br> 「……會怎么樣?」 蕭諫紙被他說得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 「你他媽——」 曾功亮一把奪過,遠遠拿開,吹鬍子瞪眼的。 「就有你這么手賤的,我們才不得不把救命的玩意搞得這么麻煩!蕭用臣, 你他媽用用腦子行不?別老干這種殺千刀的驢蛋事兒!」 一抹冷汗自蕭諫紙額際蜿蜒淌下。 他不真以為還神甲能唬住殷橫野,但也沒料到只撐了短短幾合就被窺破其中 奧秘。 畢竟這副甲具沒來得及實地測試——以殷賊耳目之靈,蕭諫紙斷無可能離開 越浦,遑論遠赴覆笥山——一主香的時限許是過份樂觀了,由背匣內(nèi)次第減弱的 機簧聲,他判斷動能放盡的轉(zhuǎn)子隨時可能停擺。 現(xiàn)在,只能亮出最后一張王牌了。 「既如此……」 握劍的指掌悄悄放鬆,蕭諫紙微笑抬頭。 「怎不快些殺來?還是‘分光化影’使將不出,在等氣力恢復(fù)?」 殷橫野面色丕變。 蕭諫紙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語聲未落,人已合劍飆出,還神甲繁複的連動機構(gòu) 呼應(yīng)他上半身每一寸肌rou運動,膝腿關(guān)節(jié)應(yīng)聲解鎖,精準無誤地驅(qū)動起相應(yīng)的游 龍步法,方位、角度乃至于步幅,無不完美配合著劍式開闔;自習(xí)游龍劍以來, 從未感覺如此得心應(yīng)手、妙至毫巔,身劍宛若一條矯矢騰游的陸地神龍,「六龍 馭兮神將升」 的連環(huán)六式,轟然迭上殷橫野!殷橫野避無可避,被劍光映青的鬚發(fā)逆風(fēng)獵 獵,使出渾身解數(shù),戟指、揚刃、迭掌、掄拳……所有招式俱與劍芒同碎,難以 悉辨,而龍奔之勢未止,間不容指臂屈伸。 殷橫野冠袍皆裂,披頭散發(fā),驀地一聲斷喝,抱臂成團,運起十成功力,與 「獅子吼」 神功的震音同匯于臂間,原本空蕩蕩的胸腹間如豎鐵壁,硬生生粉碎了迭至 的第五式;余勁不止,內(nèi)力形成的氣壁將撞入懷里的蕭諫紙夾緊一捋,兩邊腿側(cè) 的連桿應(yīng)勢扭曲,伴隨著駭人的骨裂啪響。 蕭諫紙下半身已無知覺,但肋骨肩臂的劇痛畢竟不能無視,憑著一股血性悍 勐直進,長劍卻在氣壁與劍勁的對撞下寸寸摧折,最后刺入殷橫野胸膛時,僅余 鍔上分許,尚不盈寸。 殘劍扎體,一痛之下殷橫野勁力撤散,踉蹌小退半步,堪堪讓出半臂余裕, 冷不防攫住了癱軟倒落的蕭諫紙脖頸,高高舉起,眥目狂笑:「屠滅鼠蟻,何須 分光化影?無知匹夫!」 收緊五指,爆出令人聞之股慄的噼啪輕響。 還神甲雖非專為御敵而造,曾功亮為保摯友周全,固定背匣用的肩胸甲片等 ,仍用了最好的甲材與鍛造工藝,在盡量不妨礙動作的前提下提供足夠的保護, 無奈脖頸頭面唯恐殷橫野瞧出不對,存有戒心,未能以冑甲遮護。 蕭諫紙被他扼得七孔流血,脹成紫醬色的面孔微微俯低,歪斜扭曲的嘴角不 住抽搐著,很難判斷是什么神情。 「殺……你……也不……不需……分……光……」——他在笑!不祥之感才 剛涌起,蕭諫紙不知哪來的氣力,伸手往腰里一掀,忽舉起雙臂,死命攀住殷橫 野的右腕,隨即一聲悶響,硝藥氣味竄入鼻腔,難以形容的巨力拽著殷橫野的右 臂勐然掀轉(zhuǎn),幾將他拽飛出去!他不知道這是還神甲最后的保護機制。 一旦機匣失能,蕭諫紙按下那枚「決計不能亂碰」 的暗掣后,匣底連同各處關(guān)節(jié)暗藏的硝藥包便會齊齊引爆,其威力不致炸傷 著甲之人,卻能斷開扣鎖,同時將人推送出去,爭取逃生的機會。 蕭諫紙抓著他的腕子不放,推送的力量使二人化作一只甩繩流星,兩人撞作 一團連滾數(shù)匝,已無半分高人名宿的體面;磕碰間蕭諫紙脫手飛出,不知滾落何 方,殷橫野的背嵴則重重撞上一處嶙峋硬面,應(yīng)是庭石一類,撞得他氣血翻涌, 地轉(zhuǎn)天旋。 不及揮散硝煙,一抹人影無聲欺進,雙掌齊出,穩(wěn)穩(wěn)印上丹田。 剎那間陰勁透體,宛若秋風(fēng)拂過,百脈皆凝。 殷橫野喉頭一甜,上涌的熱血卻于胸膈間便失了聲息,只余一片淤濘,束氣 斷息,五內(nèi)皆空。 「這、這是……」 殷橫野難以置信,然而這樣極端而致命的陰柔勁力世間僅只一家,決計不能 錯認。 「不……不……」 「是啊,」 身前長發(fā)披覆的蒼白男子澹澹一笑,如信步閒庭,絮語家常。 「正是。犯我風(fēng)云峽前,可曾想過是這般滋味?」 殷橫野眥目欲裂,試圖從空蕩寂寥的丹田里擠出一絲內(nèi)息,面孔像見了鬼一 般猙獰鐵青,分不清是恐懼抑或憤怒。 奇妙的是:無藥可救的雖是至極殺招,對rou身性命的戕害難以 言喻,著體時卻不怎么疼痛難受,只是空乏之感無邊無際,就算下一霎眼便化影 澹去也不奇怪。 慢慢品味的虛無,才是最深刻。 此即為摧人心魄處。 褚星烈掌勁疾吐,庭石后爆出兩枚清晰掌印,借力微退,森然道:「這一記 是為魏無音討的公道。你欠我、欠屈咸亨,唐十七,欠死于天雷砦以及兩次妖刀 亂中諸位英魂的,褚某一併討還!」 雙掌再出,頃刻間連擊十數(shù),陰勁透體,轟得石后粉屑如霧霰,不聞絲毫聲 響,每一記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