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氣飄飄蕩蕩，在這天地鼎鬲間悠悠然綴合為不可見的長鞭炮，炸開一串串蔥姜油鹽的鮮與咸，勾起滿腹悵恨心事與饞蟲。

聶十七凝神細(xì)嗅，估摸依小唐的脾性還要燉上一兩個時辰，蔫了吧唧地縮回旮旯：“三兒，做人要有點兒臉兒。你這是揀著小糖糖開火來趕趟兒，存心膈應(yīng)我，好多搶幾塊兒雞是吧？”

“去你的三兒?！碧杖急凰舆B幾個“兒”繞得暈頭轉(zhuǎn)向，連“呸”數(shù)聲把這調(diào)調(diào)甩到腦后，“赤練主為這勞什子屠了秦家滿門——你家小唐不算?，F(xiàn)今它重出江湖了，且不論其真假，這幕后之人十有八九和你的老對頭有些瓜葛?！?/br>
聶十七道：“赤練主？不是赤練老魔、赤練魔頭？”

陶三思訥訥道：“赤練主好說也是曾經(jīng)的邪道魁首，我這無名小卒，一不能笑傲江湖，二不會凌波微步，攢攢口德才好過年嘛。聶放聶大俠聶大善人，赤練主死沒死透，你倒給句準(zhǔn)話，讓我心里有個譜?！?/br>
聶十七舉著銅板，透過方孔閑覷天光：“透了，穿心一刀，透心涼的透。可赤練宮就沒‘透’了，當(dāng)時年少氣盛，一不小心，放過了兩三只阿貓阿狗?！?/br>
陶三思?xì)饨Y(jié)：“那要是人家找上門來，叱咤風(fēng)云的十七刀還打算窩里蹲？”

聶十七咸魚似的翻了個身：“窩里蹲不成，窩外蹲不就成了?！彼现髂醯挠彝韧飩?cè)挪了半寸，目光懸上房梁，積以為常地放著空，“釋之是頭犟驢，我拉不牢、不想拉，更不想讓他難做。三思，你人沒啥本事，也就一手砭石像個樣，替我多顧著釋之。待這事結(jié)了，我倆就散伙，你不用再揪著巴掌大的恩情不放，我也能討個耳根清凈，豈不是兩全其美?！?/br>
釋之是唐洵章的表字，本該是寓意更佳的“明端”，聶放嫌它酸迂，取“放”字之義瞎改一氣。這混球自個家門不幸，一生有名無字，巴不得別人不舒坦。

“什么沒啥本事！三爺我好歹也是在南疆吃過十年毒玩過七年蠱的不世奇才！你少瞧不起我！”陶三思暴跳如雷，劈頭蓋臉一通臭罵。聶十七老神在在，陶三思罵著罵著火氣冷成了喪氣，“聶放，我當(dāng)你是朋友?！?/br>
聶十七拍著膝頭朗笑三聲，不知是嘲笑未老先衰的兩條腿，還是在笑話陶三思的說法。但他切實笑沒了他倆的談興——唐洵章添好碗筷進(jìn)門，就瞧見兩個面對面裝傻充愣的木頭人。

小唐的手藝頂好，最挑剔的老饕都講不出半分缺陷來。雞rou燉得酥爛軟糯，箸子鉗著骨端上提，浸飽湯汁的嫩rou便簌簌脫了骨頭；皮rou間的油脂剩得不多不少，不膩口也不干、柴，有些豆腐似的滑潤彈牙。

陶三思盡顯餓死鬼的氣魄，惡狠狠分食大半只燉雞，囫圇掃完一碗飯就回去了。

唐洵章給聶十七夾了幾根米莧：“你又氣陶叔了?！?/br>
“氣氣好，通經(jīng)活絡(luò)?！甭櫴甙巡巳~撇到碗邊上，怨念地撕下僅存的雞大腿，“不提這土匪，壞胃口。有件事兒，我想先與你說道說道。曉得拿人當(dāng)槍使了，小糖糖，你長本事了啊?！?/br>
他照舊吊兒郎當(dāng)，但又像是在羊群里逮住了一匹幼狼，盤算著是該磨平它的利齒還是該拔光換錢。唐洵章被看得胸悶，他借陶三思之口轉(zhuǎn)述這趟差事，確懷藏了幾分彎曲心思。陶三思出面陳情后他再詳說，或還能添幾成說通的把握，不料聶放壓根不按常理出牌。

“我姓秦。只要我還活著，這事就沒完。十七，這是我的事。”不想牽累你。

聶十七：“哦，對，你也不姓聶。盡管報你的仇，走你的路，和老子打什么馬虎眼?！?/br>
唐洵章一瞬不瞬地看著十七，活似一條又乖又倔又委屈的小狗。

聶十七一來心疼他少年老成，二來委實氣惱他不和自己推心置腹，怪不是滋味。

這到底算是個什么事，前半輩子多事救了兩條命，一個以壞他靜修為己任，一個毛沒長齊就敢惹事，全不是省心的料。

他思來想去心結(jié)難消，索性扔出一個含蓄的微笑讓唐洵章瞎琢磨去了。

唐洵章沒能睡上安穩(wěn)覺。他一會兒夢到十二年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十七，一會兒夢到被火熏黑的殘垣斷壁和一張張不長五官的臉孔，雞沒打鳴就醒了。他裹著一身冷汗掀開薄被，一摸胸口空空蕩蕩，愈發(fā)覺得看慣的區(qū)處在這夤夜中大得不同尋常。他左右睡不著了，又記掛十七的老毛病，尋思去顧上一眼，孰料這廝半夜犯了歹癥候，隨手拿被子塑了個人形離家出走了。

唐洵章拾起床榻上落的紙條，五臟六腑都扭成了麻花。

紙上狗爬字橫行霸道、張牙舞爪，道的是——

“訪友尋仇吃花酒，青蚨不愁，閑事不謀。恩怨常有，好走不留?！?/br>
聶放不差錢，這他門兒清，青蚨那句純屬沒話找話；聶放每年有十來天尋不著影蹤，這他也門兒清，字條明擺著是不打自招。唐洵章跟十七過日子，滿打滿算十二年，就這么被十七從他二十年的人生里騙走了。有緣一眼心相知，無份十二年混不到知根知底，聶十七甩開他易如反掌，這念頭一扎根就發(fā)芽，癢得他抓心撓肝。

這人他捉不住，他認(rèn)——但這一刻他卻不想認(rèn)了。

“吃花酒？”唐洵章對著紙條冷冷道，“沒我給你剝花生，吃什么花酒?！?/br>
被人念叨的聶十七打了個噴嚏。

他對面佝僂著坐了個人，眼袋臥蠶無縫接合，書生氣全數(shù)喂進(jìn)錢眼，居然還能撐出個人五人六。

白老五剛沾枕頭就被走窗的聶放撈出被窩，眼皮行將下墜，又被聶放駭?shù)脷w了位。

“老大，您不辭辛勞親趨玉趾，敢問有何吩咐？”

“收些銀子花花，順帶問幾句話兒?！甭櫴唿c了點案上攤開的話本，“昆侖雙姝、峨眉道姑、魔教圣女……你這故事編得香艷哪。”

說書人兼代掌柜白老五唯唯：“老大有所不知，當(dāng)今時興的都是這個套數(shù)?！?/br>
“少跟我耍貧嘴?！闭嬲乒衤櫴叻此噬系馁~簿，“讓你打探的事兒有眉目沒有？”

白老五忙道：“有了有了。上月京城里流進(jìn)三個本子，分別講了十七刀的早年行跡、欒陽秦氏滅門慘案、滅諦刀譜秘辛，傳書者不知幾何，聽過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我搞來底本一看，上頭說十七刀之所以能削去赤練老魔的項上人頭，是因他先一步參悟了秦家從不外傳的滅諦刀譜，乖乖，往深里想可不嚇煞人啦！”

聶十七將嘴里的花生米分了尸，拍案叫絕：“好一個明褒實貶居心不良微言精義曲盡其妙千里殺人刀不血刃的春秋筆法！”

白老五這人精哪里聽不出他是說自己辦事不力，撓鼻尖賠笑：“始作俑者么，我也盡力去問了，有的說是個八尺虬髯漢，有的說是個玉面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