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色微白，吃完后便急匆匆地告退了。至于謝鏡愚，他望著王若鈞的背影，等再也看不見的時候才說：“陛下，您這是在暗示馬州牧心不誠？”

朕但笑不語，繼續(xù)吃朕的棗子。雖然朕故意扯什么赤心不赤心，但美味的蜜棗是無辜的。

謝鏡愚回過頭，見朕專心致志地在盤子里挑挑揀揀，似乎有些無奈?！榜R州牧自然想把事情辦好，可惜方式不對。陛下曾經讓臣背的那句，臣至今記憶猶新。既然民貴君輕，做臣子的只能將自己排在陛下之后。若是將自己擺在百姓之上，如此傲慢，定然不能成事。”

朕開始嚼新的一顆棗，想知道謝鏡愚還要說什么。

“陛下還說，甜棗有了，還差根棒子?！敝x鏡愚微微嘆氣，“臣原以為是先棒后棗，然而陛下棗給出去了，棒子卻沒落。如今看來，若是馬州牧機靈一些，便該自己請那頓棒子了?！?/br>
他說得一個字都沒錯，但朕只是笑了笑：“朕可什么都沒說?！?/br>
見朕如此反應，謝鏡愚怔了怔，而后快步出席跪下。“陛下年紀輕輕，馭人之術卻是爐火純青，臣不得不嘆服?！?/br>
朕擦了擦手口，才瞄著他的脊背慢吞吞道：“可朕發(fā)現(xiàn)，謝鳳閣最近膽子愈發(fā)大了，什么話都敢在朕面前說。”就算他跪著說，要治一個妄測君心的罪名也是妥妥的。

謝鏡愚又怔了怔，而后低聲道：“左右臣不差這一條罪名，那臣多說幾句又何妨？”

他這話其實已經接近對地面耳語，奈何屋子里安靜得要命，朕聽得清清楚楚?！斑^了這么些日子，朕還以為你想明白了呢。還是說，”朕拖長尾音，“你拿準了朕不會治你罪，便愈發(fā)妄為？”

“臣不敢?！敝x鏡愚立即告罪，“只不過，陛下愿為這天下的明君，必不會刻意遷怒于臣?！闭f完，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況且，若陛下要臣死，也用不著陛下費心治罪。”

……用不著朕費心治罪？

朕一時間噎住了。有話說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朕怎么覺得謝鏡愚的意思還要更進一層呢？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朕畢生志向——當一位明君。

謝相：臣畢生志向——奉一位明君。

作者：但奉著奉著就……你們懂

第16章

又過了兩日，朕下令動身前往蒲州。

蒲州離同州不遠，大隊車馬慢慢走也就兩三日功夫。太史公稱此地為天下之中，還有神話稱神農之子曾居此地，歷史源遠流長。若不是如此，司天臺也不會給父皇挑中這里的通天嶺依山造陵了。

風水之說，朕無甚興趣。然而祭建陵等閑不可輕待，便是當?shù)刂莞讶惶崆白隽藴蕚?，也整整忙了六七日才算完。見所有人都累得慌，朕便給他們放了兩日假，等過了中秋再前往陜州。

聽得如此，蒲州州牧郭化趕忙遞了折子，想請朕瞧一瞧他們這新修的普救寺。朕見他忠心可嘉，便領諸臣去走了一回，最后還大筆一揮，幫他題了個匾額。郭化喜出望外，便又安排了中秋玩月，一副恨不能把所有最好的東西都捧到朕面前的模樣。

玩月什么的，朕無可無不可。不過見隨行的諸位臣子都很高興，朕覺得這約莫也不是個壞主意。再者說了，朕在宮里賞了二十多年的中秋月，今年換個地方看，總歸更新鮮些。

郭化將地點定在蒲州城西。黃河自此蜿蜒而過，臨岸矗立著一座重檐塔，名曰鸛雀樓。文人墨客極愛于此登臨賦詩，最有名的莫過于那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焙迷?，時人中秋更愛臨水弄月。宴至中途，朕借口不勝酒力，悄悄登上塔頂。

有詩云，萬里無云鏡九州，最團圓夜是中秋。天上圓月未必能盡數(shù)照亮九州，但整座蒲州城確實被映照得纖毫必現(xiàn)。中秋按例沒有宵禁，城中燈影幢幢、笑語熙熙，城外群山萬壑、河水縈帶。月明如素，通天嶺隱隱顯出虎踞龍盤之勢。

怪不得父皇自己也中意此處，朕隨便想著。而后，朕又想到興京。侄子雍昶只是愛撒嬌，并不需要如何cao心。可兩個外甥確實調皮，假日里變本加厲，不知道阿姊這會兒有沒有在頭疼。班駙馬也是，雖說公主為大，但也不能總縱著兩個孩子胡鬧啊……

突然，一聲沉沉的嘆息傳來。

朕愣了愣，這才意識到塔上還有人。因為聽著耳熟，朕輕手輕腳地拐了個彎，果不其然地看見了謝鏡愚?！爸x鳳閣，真巧啊?！?/br>
“陛下？”謝鏡愚沒想到朕會從他背后冒出來，實打實地嚇了一跳?！俺家娺^陛下?！彼s忙行禮。

朕擺擺手，走過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難得中秋，就別搞這些虛的了?！?/br>
謝鏡愚顯然沒把這話當真。一看朕過去，他就自覺地往后退了半步?！氨菹略趺措x席了？沒人發(fā)現(xiàn)么？”他往樓下望了望，黃河邊上依舊觥籌交錯，熱鬧得很。

“朕讓他們別跟著?！彪藓喍痰?，“倒是謝鳳閣你，什么時候偷溜的？”

“臣……”謝鏡愚一副有口難言的模樣。

朕當然知道他為什么為難。他生在前朝，怎么敢當著朕的面說他思念家人？然而，即便朕能許他高官厚祿，也不能讓人起死回生。說到底，和死人爭是最不明智的事；朕已犯過一次錯，不可能犯第二次?！安还苣憬袢照f什么，朕都不治你的罪?！?/br>
“臣謝陛下恩典，”謝鏡愚低聲解釋，“但臣確實無事?！?/br>
朕扶著欄桿遠眺，聞言忍不住回頭瞥了他一眼。“那朕剛剛是聽見鬼在嘆氣？”

“陛下，鬼神之事，不好妄言。”謝鏡愚勸，口氣不甚贊同。

朕懶得和他解釋世上根本沒鬼神這檔子事?！澳请蘧蛠砗湍阏f說活人。人死自不能復生，然而還要時常大舉拜祭，朕覺得，這純屬浪費國力?！?/br>
謝鏡愚震驚地瞪大眼睛。朕剛剛祭過建陵，這話算得上大不敬了?！氨菹?，您……”

“有這些錢，還不如賑濟百姓來得實在?！彪蘩^續(xù)道，根本不管謝鏡愚想說什么，“朕已經吩咐郭州牧，此次祭祀所用的物品，能再用的收進庫房，不能的統(tǒng)統(tǒng)賜下去。隨他們吃了用了，都比白白放到爛掉好。”

謝鏡愚慢慢張開嘴又合上，顯然有些震動?！氨菹氯绱梭w恤萬民，實乃我朝大福?！彼D了頓，又道：“臣從不知陛下如此豁達，臣自愧不如。”

但朕的話還沒說完?！斑@依山造陵，氣勢確實宏偉，然而也確實太費工了。若朕百年，朕只想要一座墻夠厚的陵墓，不要陪葬也不要華表。身側無貴重之物，自然能長久安眠……”

“陛下！”謝鏡愚被朕的話外之意驚得愣了半晌，反應過來就跪下了，“請陛下慎言！”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有什么可慎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