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司鏡如商折霜初見時(shí)一般,著一襲月白的長衫。 他每走一步,衣袍便會如輕云一般拂過地面,卻未曾沾染上一絲塵土。 他也不顧眾人訝異的目光,飄飄然便走到了商折霜身邊。 “你們認(rèn)識?” “狐貍精?” “……” 商折霜少見司鏡在人前的模樣。 她與他相見之時(shí),似乎總是只有他們兩人所在,頂天了也就多上蕭臨春這么一只鬼,或是顧愆辭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人。 司鏡見商折霜不語,目色便無辜了幾分,淺笑道:“商姑娘前些日子還說是勾引在下的狐貍精,怎么才幾日,便翻臉不認(rèn)人了?” 他這話看似很是親昵,實(shí)則卻夾雜了十分的疏離。 若不是商折霜在這幾次與他的相處之中,摸清了些他的本性,怕是真要以為他在人前這副與她故作親近的假面,是真的了。 但無論司鏡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此裝作與她親近,她都沒必要拒絕。 不就是演戲么? 只一念間,商折霜的目光便由漠然逐漸轉(zhuǎn)為了欣悅,那雙點(diǎn)漆似的眸子,也宛若融入了點(diǎn)點(diǎn)微光,一寸一寸地亮了起來。 她側(cè)頭看向了眼前的司鏡,沖他盈盈一笑道:“前些日子來的恩客有些多了,所以我才沒認(rèn)出公子來,還請公子見諒?!?/br> “……” 本是被司鏡緩和了的氣氛,在商折霜說完這番話后,又變得有些怪異。 商折霜能明顯察覺到,其余人打量著她的目光,變得宛若針扎。 她甚至能以余光瞄到,齊小鶯極度厭惡地向后避了一步,而李妍雪低低地以口型,好似在說著什么“下賤的妓子”。 她本以為司鏡會難以招架她的這番胡言亂語,然,司鏡的反應(yīng)卻是比她想象的要快得多,也自然的多。 ——簡直可以說是游刃有余。 “商姑娘莫不是怨我這幾日沒來見你,才留書跑到這望山中讓我好找?” 只一句話,便將他們來到望山,誤入此局的原由解釋了個清楚。就算聽起來荒誕無邊,但在這同是荒誕的鬼神之局中,竟也沒那么叫人難以接受。 更何況前些日子,雖然眾人對她來此的原由百般猜忌,但她卻自始自終沒有說過一句解釋的話。 她的一番隱瞞與默認(rèn)來此渡人的沉默,在這種情境下,霎時(shí)被看作了為了掩飾自己尷尬身份,情有可原的做法。 畢竟,這世上少有人會舍己渡人,而眾人最開始對她舍己渡人的猜測,也不過是因?yàn)橄氩煌ㄋ齺泶说氐脑?,才牽?qiáng)找出了一個理由罷了。 于這群人來說,她是個誤闖進(jìn)局的人,遠(yuǎn)遠(yuǎn)比她是個為了探索眾人都不愿提及的秘密,而生生闖入此局的人,要好得多。 “公子這么久才尋到我,我可是很不開心呢。”商折霜貼近了司鏡幾分,踮起腳來,濃長的羽睫扇動微弱的風(fēng),柔柔撲在了司鏡的面上。 片刻后她眨了眨眼,瞥了一眼阿杜與沈飛,嬌聲笑道:“不過,我雖是不小心入了這個地方,卻還有兩個笨頭笨腦的男人,誤以為我是什么菩薩,要渡他們呢?!?/br> 司鏡完全沒有不適于商折霜突然的接近,倒是順其自然地反手?jǐn)堊×怂难?,在她耳邊以一個極輕,但卻恰能讓眾人聽見的聲音道:“商姑娘只需渡我一人,便可以了?!?/br> 他的聲音壓得低低的,溫潤中帶了幾分旖旎的風(fēng)月之情。 攜了情意,卻不顯輕佻。 若是沒有這層令人厭惡的身份擺在這,眾人許是還會覺得他們是一對般配的璧人。但若是加上了這重身份,他們之間親昵的舉動,便成為了傷風(fēng)敗俗、世風(fēng)日下的典范了。 李妍雪率先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這個院落,緊接著是齊小鶯與阿杜,而沈飛則快步跟在了他們后面,好似再慢些便會沾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似的。 待眾人的腳步聲遠(yuǎn)了之后,剛剛還郎情妾意的兩人,幾乎是同時(shí)放開了對方。 商折霜向后退了一步,微微蹙眉。 而司鏡亦是松開了攬著她的那只手,收放自如。 在剛剛與司鏡幾乎是沒有距離的那段時(shí)間中,商折霜又嗅到了,那股仿佛是他與生俱來的,淡淡的草藥味。 她低眉,沒有言語,于是司鏡便先開了口。 “商姑娘怎么會在此處?” 他這一句話依舊溫和,但商折霜卻聽出了隱著在其中的淡淡警覺。 “受人所托?!?/br> 她雖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但卻更討厭被誤會,是以聽到司鏡的話后,語氣自然也帶了幾分不善。 而司鏡卻是直接忽視了她言辭中的不善,報(bào)以一個爾雅的笑容:“在下忘了,是商姑娘先到的此處?!?/br> 商折霜望著他,倏地有些看不透眼前這個人的用意,但也懶得再猜,便直接開門見山道:“你演這一出戲,留我一人,就為了問這句話?” “自然不是?!彼剧R搖了搖頭,“商姑娘的本事,在下是知曉的。既然在下身有要事,而商姑娘恰巧受人所托,不若與在下一同?” 商折霜看著他那不達(dá)眼底的笑意,一邊暗自腹誹著從商之人果然與常人不同,一邊又覺著若是所做之事與他不相悖,和他一同,行事也會方便些,于是道了一句:“若司公子有意,我自是不會拒絕。” 司鏡面上的笑意淺淡,誠摯而莊重地說了一句:“安寧村乃在下故友之鄉(xiāng),可惜遭逢天災(zāi)人禍,不幸罹為荒村。在下來此,便是承故友之志,望能盡綿薄之力。” 這話簡直與打官腔也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雖然其中有著諸多漏洞,例如一個從商之人又不是道士,為何要自己前來;又例如若是故友之志,故友為何不親自前來此地,非要假借他人之手。 但這話摻上他這帶了十分懇切的態(tài)度,卻又讓人莫名地難去質(zhì)疑。 不過商折霜也不是一個計(jì)較之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不愿說也實(shí)屬正常。若是司鏡真對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人掏心掏肺,她怕是也不會信。 司鏡說話的巧妙之處就在,他以這個一戳便破的謊言,直白地告訴了她,他有難言之隱??捎忠?yàn)檫@一句之差,氣氛才不會被覆上“無可奉告”的尷尬。 反正無論目的如何,只要道同,她便沒有理由拒絕,而她也更沒有興趣去窺探司鏡的秘密。 思及于此,商折霜這才松弛下神經(jīng)道:“既然你想讓安寧村恢復(fù)以前的平靜,而我想要渡化瞿小桃,不讓她再折損自己的功德,好好投胎做人,也算得上是志同道合?!?/br> “與商姑娘講話果然簡單?!?/br> 司鏡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商折霜的臉頰之上,卻又沒直視著她的眼眸,給她咄咄逼人的壓迫之感,恰是一個傾聽者最好的姿態(tài)。 “那還勞煩商姑娘將這幾日發(fā)生過的事情,細(xì)細(xì)說與我聽,我們再做別的打算?!?/br> 說完這句話,他盯著李妍雪一眾人離去的方向,輕輕笑了一聲。 “今晚,當(dāng)要小心著些李妍雪?!?/br> 作者有話要說: 大佬飆戲.jpg 祝所有的小天使圣誕快樂?。?!天天開開心心哦??! 第22章 破曉(五) 司鏡此人好似真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無論臨于何種危難之前,都從容不迫。 就如同他剛剛才說完,李妍雪晚上許是會對他們做出什么不利之事,午時(shí)還能不漏破綻地與他們一同用午膳,而夜色已深后,他也能目色淡泊地隨意分析著此局的破解之法。 在他眼里,時(shí)間的流逝仿佛失去了意義。只因他能確認(rèn),此刻的他,無論遇上什么,都游刃有余。 而商折霜在這一點(diǎn)恰恰與他相仿。 她毫不擔(dān)憂李妍雪會對她做些什么,甚至于今晚連蒹葭苑都沒有去。 反正眾人也不會懷疑他們什么,只會對他們唯恐避之不及,覺得這對狗男女色膽包天,大難臨頭了還要行茍且之事。 她在這一瞬竟突然覺得,這層身份還挺方便的。 不過這想法還未冒出個頭來,便被她自己掐滅了。 她是孑然一身,不在乎浮名虛譽(yù),但司鏡可是司家家主,在這種地方不在乎就罷了,回了司家后,又怎會不在乎? 可她想那么遠(yuǎn)做什么呢? 這大抵是在之前那個幻境,留下的后遺癥罷了。 商折霜將飄忽不定的目色壓了下來,重復(fù)了一遍司鏡剛剛所說的話:“照我們所想,瞿小桃極度在乎容貌,每晚要?dú)⒁粋€她所認(rèn)為的‘丑陋之人’,且以紙人來展示她對每個人容貌的評斷。那當(dāng)時(shí)眾人看到我的紙人后,那怪異的,松了口氣的反應(yīng)又是為何呢?” “那便要問問你,當(dāng)晚都經(jīng)歷了什么了?!?/br> “經(jīng)歷?” 因著司鏡的這一番話,商折霜倏地想起了被紙人“□□”的那一晚,面色變得有些不悅,但她很快便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晚我本欲守在那人的屋頂,可不知為何,卻莫名陷入了一個不屬于我的回憶……” “這么看來,瞿小桃所認(rèn)為的‘最丑陋的人’,會被她殺死。而她所認(rèn)為的‘最美的人’,卻能與她共享回憶,體會她生前的痛苦。而這樣就恰能解釋得通,為何那晚眾人看到瞿小桃之舉后,又看到第二日淡然的你,會表現(xiàn)出訝異的神情了?!?/br> “既然平平淪為中庸,于他們來說是件好事,李妍雪為何又要對我抱以如此大的惡意?!?/br> 司鏡漠然一笑,在那一瞬,眼底壓著的陰翳,竟顯現(xiàn)出了片刻。 “商姑娘,永遠(yuǎn)不要低估人性的險(xiǎn)惡??植阑孟笏鶐淼耐亓Γh(yuǎn)遠(yuǎn)不能企及死亡帶來的威壓感。若你不再是那個最美的人,李妍雪便有多一天的時(shí)間。無論能不能,或有沒有方法從這個地方出去,多活一天,也遠(yuǎn)比少活一天好。說不定,明日又來一個‘誤闖’入此地的人呢?” 商折霜對人情世故了解甚少,也從來懶得去剖析一個人,是以聽完司鏡這句話后,才頓覺毛骨悚然。 不過這毛骨悚然卻不是源于對李妍雪的恐懼,而是源于一種自心底而上的厭惡。 “畢竟,他們認(rèn)為,活著總比死了的好。只可惜,我卻覺得事實(shí)并非如此。” 司鏡的話語戛然而止。 而商折霜卻從這句話中,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死氣,只不過現(xiàn)在的她,依舊難以理解他所傳達(dá)出來的,對生的淡漠。 “李妍雪的算盤倒是打得精妙?!彼粩棵?,便將李妍雪的想法給摸了個透。 若如他們剛剛所猜測的一般,瞿小桃認(rèn)為的“最美的人”會昏睡,以強(qiáng)行接受瞿小桃灌輸而來的記憶,切身體會她的痛苦,那么她昏睡的時(shí)刻,便是李妍雪最好的動手時(shí)機(jī)。 當(dāng)煌煌的燈火再次被夜色取代之時(shí),商折霜翻上了她昨夜所棲廂房的屋脊。 朦朧的月在云中穿梭,今夜山中霧氣甚濃,連本該清皎的月光,都難以透過云層,只在屋檐上鋪了薄薄的一層霜色。 此夜無風(fēng),霧氣氤氳,和以如墨夜色,倒是叫人看不真切她此刻正處于屋脊之上。 商折霜盯著那扇熟悉的石拱門發(fā)起了愣,過了片刻,才皺了皺眉對身邊的司鏡道:“若我今夜如昨日一般睡去,便要靠你盯緊李妍雪了?!?/br> 司鏡坐于屋脊之上,目色曠遠(yuǎn),薄霜似的月色落在他的瞳中,更顯得他神色涼薄。